如今年龄大了,什么事都看淡了,甚至,有很多事情慢慢地在记忆中消失。唯有对母亲的记忆,对家乡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更清晰了。17年前,墓地工作人员推荐了很多条对亲人怀念的短句,我们逐条看过后,都觉得不足以表达对母亲的感激之情。在我哥的提议下,我们在墓碑的背面刻上了这样一句话:“您将生命和美德都献给了家庭和孩子们,我们永远怀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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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岁离开家乡,在茫茫人海的大千世界里,独自混了40年。有人说:“人老了怀旧”,我是深有体会的。当一个人静下来,想起小时候,母亲为我们孩子、家庭操劳的往事,对母亲和家乡的思念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的一个偏僻小镇——阿龙山。如果将我们国家的地图看作一只公鸡,它正好处在鸡冠之上,也是我们国家最北、最冷的地方了,也有人称它为“冷极”。
我的母亲叫耿云,她和父亲是解放前在老家结婚的。父亲在1950年内蒙古行政干部学校毕业后,来到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工作,母亲随后也来到这里,开始了她们在林区的创业生活。母亲是家庭妇女,年轻时受我们这帮孩子拖累,放弃了工作的机会。她养育了我们子女六人,我排行第四,哥姐弟妹都有,所以母亲给我取名叫小全儿。小时候,父亲总是出差在外,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都交给母亲。我在1964年开始读小学,大多数的记忆都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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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母亲是被三年自然灾害饿怕了,总是担心遇到灾荒年全家人挨饿。在当时,全家人的吃饭问题是母亲脑子里的头等大事。那个年代,副食也很紧缺,大人、孩子肚子里都没有油水,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听大人讲,我小时候,像饿死鬼托生似的,在母亲做饭,贴玉米面饼子时,总是围着母亲要“大的”。母亲每次都要单独给我贴张大的、薄的饼子给我,来满足我对食物的渴望。
为了让全家人能吃饱饭,母亲带着我们开荒,种土豆,种蔬菜。用土豆代替主食,节省下一些粮食,储存起来,免得遇到“灾荒”年全家人挨饿。记得有一年,土豆丰收了,家里的地窖装满了土豆。母亲将剩下的土豆用水洗干净,再用自己做的擦板,将土豆擦碎,然后在水中过滤,过滤后的浆晾干了就是土豆粉。再用剩下的土豆渣烙土豆饼。土豆饼吃头几回口感还不错,挺筋道的,但是,天天吃就很难入口了,时间长了,我一见土豆饼就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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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在上世纪60年代末,我家住的镇里从外地赶来很多羊,宰杀后,去骨的羊肉做成罐头出口,剩下的羊骨头卖四五分钱一斤。母亲是不吃羊肉的,因为她闻不了羊肉的膻味。但是,为了给我们孩子改善伙食,增加营养,她还是经常去排队,买这种羊骨头,熬羊骨头汤给我们喝。
当时,很多家庭是不买这种羊骨头的,因为,骨头上的肉已经所剩无几了。在当时,对我来说喝羊汤,啃骨头上没有剔净的肉,真的很香。吃剩下的羊骨头母亲再拿去卖,一斤骨头还能卖二分钱。母亲就是这样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母亲还将啃过的羊腿骨头上的“羊拐”卸下来,剔干净,再用染料煮成红色,做成精致的红色“嘎拉哈”,那可是当时女孩子们非常喜欢的玩具,谁家里能弄到一副(4个)都会很高兴。而当时,我家有600多个红色的嘎啦哈,装了满满一小布口袋,我姐的同学都非常羡慕。母亲还经常领着我姐、我姐的同学们玩嘎啦哈,给孩子们带来不少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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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冬天是很冷的。在那个年代,生活在山里的人家都是用木材生火取暖、做饭的。每年入冬后,家家户户都要到山里捡烧材(也叫拉柈子)。我家的拉柈子,都是母亲带着我姐、我哥,有时也带着我一起去捡的。
家乡冬天的早晨,气温在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是常事,几乎每天早晨都“冒白烟儿”。母亲带着我们,大清早推着手推车出门,一直到天黑才能回来。每次出发前,母亲都要为我们准备好棉胶皮靰鞡,再垫上毡垫,穿好皮大衣,戴上皮帽子和棉手闷子,腰间再扎一根绳子。
午饭是不能回来吃的,带上两个馒头或者大饼子,包好后放在胸前,等到中午吃的时候,也都冻硬了。渴了就随手抓把雪,放到嘴里解渴。拉柈子一般要走十几里的路,不是到达目的地就有柈子可以捡的。
捡够一手推车拉的木头,还要运到路边。一般都是我哥和我姐扛,有时母亲和我也用绳子拽。将这些木头都运到路边后,再装上手推车,前后调好平衡,让驾辕的人感觉稍微往下用点力,手推车平衡就好。然后,用绳子将整车的木头捆好,再用压杠别紧。
装满木头的手推车,大约有1000多斤重,往家里拉全凭体力。下坡很轻松,手推车在重力作用下推着你走;平道只要使劲儿拉,车就往前走;遇到上坡道那就全靠体力了。如果遇到很陡的下坡道,就要放坡了。放坡是很危险的,驾辕的人既要有胆量,也要有体力,一般都是成年壮汉干这活儿。
记得有一年,母亲领我们拉柈子回来,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要从公路下坡才能到家。这段坡路不长,但坡很陡,坡路中间还有一个弯道,坡路正对着的是一个单位的铁丝网围栏。这段路放坡曾经出过事。当时,我哥只有十二三岁,我哥驾辕放坡母亲不放心,她坚持自己驾辕放这个坡。当母亲将车放到坡道中间的弯道时,她脚下一滑,突然跌倒了,装载着上千斤重绊子的手推车,将母亲推向铁丝网。真是万幸啊!母亲只是脸和手被铁丝网划破了,衣服也被铁丝网刮出几个大口子,没有伤到骨头。
回到家以后,邻居们来看母亲,都埋怨她不应该逞能。母亲说:“孩子(我哥)太小,万一出点事会耽误他一辈子,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出了事落下残疾也没啥。”那年,母亲还不到4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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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个手很巧的人,什么家务活儿都会干。每年入冬前,她要将我们的棉鞋找出来,刷干净,破的地方要用皮子掌好。每年,母亲都要把大的穿过的衣服,改后给小的穿,把正面退色的衣服,再反正面颠倒过来,改好后不仔细看和新的一样。
到了春季,活儿更多了,要准备换季的衣服,漏窟窿的鞋要掌好,刮漏的水靴要粘好。记得母亲给我做了一件黑色条绒的三紧夹克衫,每次穿出去总有邻居问我:“你穿的夹克衫在哪儿买的?”我总是自豪地回答道: “是我妈做的!”
母亲好像一个万能工,什么活儿都会做,家里的事情很少找人帮忙。
每年夏季,我家附近的苗圃招临时工,做些为树苗除草、浇水的杂活儿,母亲是一定要去的,因为每天能挣八九毛钱。那时候,整个苗圃就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干活儿全靠人力,一天下来还是很累的。但是,在外面干活儿的时候,母亲可以和她年龄相仿的阿姨在一起唠唠家常,说她们之间的笑话。休息的时候,她们还可以在一起打扑克。
想起来,我总觉得很愧对母亲,是我们这帮孩子把她拴在家里,以至于干这种体力活儿的机会,她都很珍惜,从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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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没有文化,是个热心肠的人。邻居有事找她帮忙,她都会尽力而为,邻里关系处得非常融洽。母亲脾气不好,对我们要求很严,小时候我是很怕母亲的。她教育我们的方法虽然简单,给我留下的记忆却是刻骨铭心的。
一是责罚,若犯小错,她会训斥或责骂;若犯错较大,她会罚我下跪,如果她还不解气,就会掐我大腿上的肉,疼的我马上就会认错。二是教我们做事,不论是干活儿,还是处事,她总要先自己做,再让我们学着做。有时候,家里来客人唠嗑,她也会让我们听,只是不让小孩子插话。
其实,母亲对我们没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只是希望我们长大了能有立足社会的本事,有一技之长,能养活自己就行。记得有一次,母亲在掌鞋时对我说:“你学掌鞋也行,学好了也可以养活自己”。她还说:“掌鞋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坐着干活儿的,不用低头伺候人。”母亲知道我干什么都要坐着的,她是看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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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春节过后,我到牡丹江上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家走这么远。出发的那天,母亲也到火车站来送我,在我登上列车的那一刻,母亲眼里噙着泪水,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我望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庞,一边点头,一边说:“妈,我记住了!”列车徐徐开动了,母亲一边用手擦去眼泪,一边向我挥手。我知道,母亲她是不放心啊!在那一刻,我已经是泪流满面,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我暗自发誓,一定努力学习,长大要有出息,来报答母亲……
我毕业后到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工作。从那时起,我不断地学习,每当有一点点进步,都要向母亲报告,母亲总是欣慰地点一点头。
蓦然回首,我离开家乡整整40年了。在春节前的一个早晨,我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回想我独自在外漂泊的岁月,想起在家乡的往事,想到我离家时,母亲眼含泪水时的叮嘱……,如果问我,这40年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你?我的回答是:“母亲的泪水是我力量的源泉。”我提笔写下了这首《故乡》——
巍峨的奥克里碓山
清澈的贝尔茨河水
兴安岭深处的故乡
我成长的摇篮
茫茫的林海雪原
为我插上理想的翅膀
冷极的冰河山川
铸就我成为男子汉
北斗星辰是前行的灯塔
指引我一路向前
带着梦想
飞跃奥克里碓
跨过贝尔茨河
挥别故乡热土
母亲的泪水是我力量源泉
带我奔向理想的天边
童年的记忆
让我梦中回到家园
故乡的山水
亲切而甘甜
母亲的微笑
是永不忘却的容颜
少年的伙伴
留给我无限的眷恋
林海雪原留下了我们足迹
贝尔茨河畔升起袅袅炊烟
曾经的欢声笑语
永远荡涤在心田
我愿做只候鸟
飞跃万水千山
待到羽翼丰满
重返我心中的圣地
我的家园
哈尔滨工程大学教授 王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