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哥哥,可以画一个太阳给我吗?”
他的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嘴边漾开层层涟漪。阳光从鱼鳞般铺开的云朵里筛落,被一簇簇枝丫分割成金黄色碎块,打亮了他骨节分明的手。这是一双拿画笔的手。
他半倚着窗棂,一手轻轻抚摸着男孩眼角的长疤,一手将纸固定于画板上,将早已蘸了水的上色笔依次从色块盒里染上鹅黄、橘黄和热情的大红色,色块在描边好的圆形里晕开。
他的眼里盛满了一池五彩斑斓的春水,明媚温暖,这是一双分辨色彩的眼。
一
“哥哥,可以画一个太阳给我吗?”小男孩熟悉的声音。
他从梦里醒来,习惯性笨拙地揉了揉眼睛,凉意从窗口渗进来。
应是深夜了,他一手扶着墙摸索着小心前进,最后准确地站在他的画架前,纸与颜料家人已经帮他准备好了,寥寥几笔,一挥而就。
是一个太阳,鹅黄、橘黄与大红色交融辉映。
他熟练地将画取下,压在一块生了锈的徽章上,他的手在上面来回摩挲着,缓慢,轻柔,幸福。
那是一个藏在暖黄色房子里的故事。
二
“妈,我出发了。”21岁这年,他大学本科毕业。
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简单的白衬衫,一双开了胶的帆布鞋,他和许多一直窝在小城镇的孩子一样,希望能把梦想和未来扛在肩上,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向远方。
月明星稀,蝉音如水。盛夏的气息节节拔高,他的背影越走越远。
一桶颜料,一捆画笔,一身倔强。揣着初生牛犊的无畏与冲劲,他闯进了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大森林。
上天十分眷顾他,旗开得胜。他在一家中型合资企业里当实习生,领到第一份薪水时他将一半寄给年迈辛劳的母亲。他会一直坚持下去,从实习生到正式员工,也许还能当上设计总监。自己得到满足感,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也许没有比这更完美的。
在暖黄色房子进驻他生命之前,他坚定无比。
三
暖黄色房子,是在他出差途中出现的。
远离了物欲横流的街道和浮华的灯光,这座小山丘静静躲在城市的背面。
倾斜的天空飘下雨丝,植物是翠绿色的,砖瓦是暗红色的,即将溶蚀在地平线的落日镶上朦胧的金边。所有颜色都被春雨洗刷得干净清晰,他很享受这个世界。
他发现了那栋外壳刷着黄色漆的房子。被古怪的颜色设计所吸引,他走近了,发现了并不显眼的“康复中心”4个字。
一个着卡通睡衣的男孩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从房子里走出来,男孩长得十分清秀,深深黑瞳望向他。空洞。茫然。
四
这是一个孤儿院,也是一个康复中心。
几十个患有眼疾的儿童被遗留在这座房子里,他们在褪了色的世界里匍匐前行。有的三年五载后也许能慢慢恢复视力,有的,漫漫长路里只剩下漆黑的夜了。
中年妇女是这个康复中心的负责人,另有5位主治医生陪伴着。偶尔会有志愿者团队来为孩子们进行辅导与面对面的心理治疗。
“每一位志愿者到来时,他们都会开心好几天,有机会听听外面的故事,听听不一样的色彩。可这些年轻人,都是一批又一批匆匆而去,却不愿意留下名字啊。”
他听着中年妇女娓娓道来,原来屋子的暖黄色是阳光的颜色,她希望每一位恢复视力的孩子第一眼就能看见太阳明媚的色调。穿着卡通睡衣的男孩叫小禾,在事故中失去了双亲。医生说,日历撕到尽头时,小禾就能重见光明了。
他的脑里闪过男孩的双眼,漆黑倔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猝不及防地暴露开来。他决定长时间留下来陪小禾。
破土而出的想法毫无预兆,疯狂生长。这个想法要花费掉他什么呢?
“这段时间的任务要好好完成,是升职的关键期。”“最近家里要装修新房子了,多赚点钱回来啊儿子”……来自上司与家人的希冀,还有他自己的梦。
小禾怯怯地拉住他的手,“哥哥,还有半年我就能看到阳光了,你愿意陪我一起等吗?”这是小禾的梦。
出差赶回公司时,他主动推掉了几个占据大半个生活的工作任务。也许错失了竞岗的最佳表现机会,但他却前所未有地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小禾后面还有一个个小禾,年轻人啊,我真希望一直都会有人像你一般,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陪他们。”中年妇女的话语在他耳蜗处久久回荡。
他们在五彩斑斓的世界里为了职位和个人荣誉争得昏天黑地,从未注意那窗外是否苍翠欲滴,又或已层林尽染;有的人却为了走出黑暗而时刻抗争着坚持着。想到这儿,他的眼角泛酸。
五
康复中心成了他另一个家。
“哥哥,可以画一个太阳给我吗?”男孩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恳切。
他半倚着窗棂,一手轻轻抚摸着男孩眼角的长疤,一手将纸固定于画板上,将早已沾了水的上色笔依次从色块盒里染上鹅黄、橘黄和热情的大红色,色块在圆形里晕开。
他已经习惯了每天画一个太阳。他告诉小禾,“你双眼完全恢复的那天,会看到哥哥留给你的许多太阳,那是你看不见太阳的日子里我帮你记录下的。”
他每天都会牵着小禾走出康复中心的屋子,坐在屋前茫茫一片的草色上。
他静静地听小禾讲述从前的故事,三月里的粉白桃花、七月里的翠绿香樟,和十二月里的淡黄色腊梅,直到有一天世界突然下了一场悲伤的冷雨,将所有颜色都冲刷掉了。
他安慰小禾:“日历撕到尽头时呀,上帝会为你的世界重新着色。”这时候,小禾会用雾气渐散的双眼久久地望向他,一些不一样的色调开始出现在小禾的瞳孔里。
他也会向小禾讲述他的生活,他们在水泥堆磊的硬化风景里,寻求一片栖息之地。
小禾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上帝哥哥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愣了几秒,泪目。抱紧了小禾:“真傻,哥哥可不是上帝呢。”
六
他的母亲偶尔会来信询问他的工作与生活近况,他说一切安好,找到了新的梦想,新的寄托。
他依旧坚持每天去陪小禾。小禾也坚持着很早就站在康复中心的门口,等着“上帝”的到来。
转眼,日历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哥哥,今天的太阳还没画呢。”小禾熟练地拉着他来到画板前,他蹲下身子找准小禾的脸颊,亲昵地捏了捏他:“小禾,答应哥哥,以后你的视力完全恢复后,也学着画太阳送给其他还在等着上帝的小朋友,一有空就去找他们玩耍聊天好吗?”
小禾爽快地答应了:“哥哥以后我要把第一个画好的太阳送给你,你说的城市里有雾霾,太阳被藏起来了。”他再次泪目。
他确实需要一个太阳了。他被查出了视网膜病变,视力一天天衰退。他没有办法待在大企业里设计画稿了,但他寻得一份清闲安稳的工作,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幸福。
一波三折的故事才是生活吧,慨叹之余,他十分欣慰在摘下志愿者徽章前,为一个男孩的生活上了色。
小禾的视力终于完全康复了,他看到了那一叠画。
后来,小禾也戴上了那块镌刻着志愿者红字的徽章。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被一点点、耐心地上了色,它也终于要用彩色的光去照亮另外的世界了。
苏逸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