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八岁。记忆里第一次发烧住院,几乎是被妈妈和外公五花大绑,软磨硬泡,以那条我中意许久的蕾丝裙子为条件才打完了针。记忆里的我被黏乎乎的大手攥着,穿梭在惨白色调的走廊。匆匆路过的行人不时投来诧异的一瞟,而我只是竭尽全力延续那连自己也讨厌的哭声。
外公去给我买我最喜欢的小蛋糕,坐在病房里的我百无聊赖,望望窗外温暖的秋光,悄悄溜出病房。
走廊上的白瓷砖被阳光映照得明晃晃的,树枝敲打在栏杆上传来簌簌细响。我看见一个戴帽子的女孩坐在栏杆旁唱歌,断断续续却很清脆,身旁摆着两个篮子,她埋在膝头写画着什么。
她猛地抬头,与我目光相撞。我作势要转身逃跑,这时听见她喊:“别跑啊,快过来。”我只好僵着身子踱到她面前。她的睫毛被阳光漆成亮闪闪的金色。她合上笔盖抬头:“你生了什么病?”
“发烧,没什么病。”我回答。
“哦,那就好。”她拍拍身旁的空地,“坐。”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我注意到两个篮子里堆叠着五色斑斓的树叶。
“你生了什么病?”
“癌症。你不要怕,”她见我惊恐地往后挪,忍俊不禁,“又不会传染。后天我就要做手术,医生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
当时我只是感到极度恐惧,因为自己和将死之人并肩坐在一起。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可总想为身边的人做点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赚钱,反而我生的病花掉了很多很多钱。我唯一的特长就是画画,于是我想到给每个我在乎的人画一幅画,再附上想说的话送给他们。”她指了指一个篮子中整齐摆放的精致叶片,“我平时最喜欢收集漂亮的叶子,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场。”
我拿起一片硕大鲜艳的枫叶,描绘其上的简约可爱的女孩使我不禁惊叹:“你画得真好。”“谢谢。”她咧嘴一笑。
配字是稚嫩歪斜的楷体:“小琪,我最喜欢你阳光的笑容,希望你可以把快乐带给更多的人。”我问:“小琪是谁呀?”“我的好朋友,她笑起来可好看了。”她暗暗得意。
我一张张翻看:给父母的、长辈的、老师同学的,什么都有。语句都很温暖。我心潮澎湃:“这主意真好,我也想做,我也喜欢画画。”“好啊,我这里正好有些多余的树叶,我们一起做吧。”她哼着歌,翻找另一个篮子里的树叶,“自己挑。”
我兴致勃勃。忽而觉得我们就像两个刚认识的小女孩一起玩游戏一样,如此阳光快活的她丝毫看不出病色,但我没有吱声,我知道很多病人都是这样的。
“这生命吧真的很短,说不定哪天就结束了,在生病之前,我还觉得生活挺美好的呢。”她叹气,“所以你想去哪里旅行,想学什么乐器,想对谁说什么话都要趁早,还有对身边的人好一点,可能你某天就见不到那谁谁了。爱是需要表达的。”
我一边思索着给妈妈写什么话,一边使劲地点头赞同,不料这么多年后,我依旧清晰地记得这段话,总算在单纯无忌的童言中悟出点滴深意来。我笑嘻嘻地说:“姐姐,你怎么懂这么多。”
“如果你是我,也会这样想的。”我似懂非懂,猛然在走廊尽头看到焦急的外公。我向女孩匆匆挥手道别,连那句“祝你手术成功”也忘了说。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我兴冲冲地把树叶给外公看,却被他以“眼睛大得吓人”为由奚落了一番。大人们大多对此感到莫名其妙,让我气得跺脚。但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哭闹了,隐隐觉得不应该闹。不过几个同学对我的树叶表示了她们的惊喜,多少让我感到欣慰。
今年我十七岁,偶然听说某某女生喜欢收集树叶做成书签,我才又想起这件尘封的童年往事。我想,那个女生一定也诗意地热爱着生活和身边的人。要是有机会,我想重新给周围的人送一份树叶书签做礼物,怀着当初那份美好的祝愿。
好像只要怀着那份心情,我就永远是个孩子。
浙江浦江中学学生 黄韫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