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聒噪,连那翠茏的廷柳也难挨暑气萎靡了姿态。这是个难得的礼拜一,故宫终是能在熙攘的游人如织中喘上一口气,旷亮的太和殿前复归静穆。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朱墙碧瓦,天子山河的光景。
“叮铃铃……”老于费力地蹬着他那老式二八杠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分流出来,驶入了侧门。本是日头正高的时候,若不是刚刚和妻子在家中拌过嘴,胸膛里憋闷着一股气,他也不会来得这般早。但妻说得不无道理,自己这年近古稀的老骨头,怎不好好颐养天年却接受什么返聘?微薄的薪水更惹得妻的牢骚。他自己也不明所以,只是觉得离开了那些老物什,像个孩子般没有安全感。
老于曾是个钟表修复师,且是和古董件打交道的人物。
闸下了车,老于便匆匆地进了工作室,琳琅满目的钟表焕然生彩中却又披覆着历史的创痕。而桌上摆着的那一件是乾隆年间的太平有象钟,器型宏大,嵌金镀铜,饰以珐琅,华贵雍容的气派让人深受震撼。可此钟的机械表演系统迟迟未能修好,即使报时撞钟声响起,若不能一睹银象的卷鼻摆尾,水法的喷薄盛状,也便无法选派它承担周年院庆的会展任务。不得已,修复组将资历丰赡的老于返聘回来。而今工作马上进入收尾阶段。
老于拿起拆洗好的零部件,动作缓慢而轻微地进行组装,脱去了烦闷浮躁的凡俗浊气。纤细修长的手在一个个机巧间摆弄,他与这件跨越世代的历史遗珠开启了神交之旅,所碰触的珐琅转花,铜质小人似乎一个个都还温热且浸着汗珠,那是彼时手工匠人的温度与体感。尽管岁月侵蚀了它的光泽,不复当初进献时的鲜艳夺目,但随着每一个部件的安装与调试,皮肤肌理与钟表内构的摩擦交触,满是老茧的手上竟也残存了恍若隔世的气息游丝,那是向历史长河溯游而感触到的挟着腥咸海风的洋行港口,他看见风尘仆仆的使臣踏入华夏土地的神态惊奇;耳内鼓膜与弦片拨动的同频共振,优美精致的乐音奏演也似曾相识,在脑海记忆碎片中闪现,那怕是在热河行宫听到的?乾隆召见外国使臣,喜获奇珍,设宴款待,觥筹交错,好一片盛世景象。
老于施施然地想着,动作迟滞了下来,尔后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盒盖,确保新磨制的塔盘轮能和原有的齿轮准确贴合,组装调试的扫尾工作完毕,一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渐染上一层昏黄,繁琐过后,已至晚霞。他裹着或明或暗的影,拧动发条。霎时间,滴答清脆,小窗忽开,愉快的象儿高卷长鼻,摆动着尾巴;转花缤纷渐欲迷人眼,水法喷涌似梦回乾隆间。
微阖的双眼淌出了几滴热泪,老于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忙活了大半辈子的意义,不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是技艺精湛的成就感,而是在亲身和文物接触时,你与它生命与生命间的互动。造物者,讲求己身格物而由物观人。你再赋文物以新生,文物允你一个魂穿世代的梦旅。了悟了传统技法坚持“修旧如旧”训诫的深邃,那应是切身体会了历史浩渺彼端的真实之美才总结出的经典。噙了一口茶,老于郑重地整理好,锁上了门。他不舍地在石板长街上来回踱步,时而负手驻足去细品那生动的飞檐,那憔悴的玉槛,就像在回味刚刚逝去的魂穿梦旅。
再次蹬上他的二八横杠,淹没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老于却较以前心中多了分坚定自若,少了些面对暮年的慌张浮躁。是的,他要继续干下去,他虽是这时间长河的芸芸之一,在众人随着洪波奔碌向前时,既担负起旅人的使命,就应去溯源求之,去守护住往昔文明的历历见证,为的是给后辈留下清晰的足迹以回首,以开辟。
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学系 张瑞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