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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3月1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婚缘(小说)

福州大学学生 包鑫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3月12日   12 版)

    李老汉被他的儿女从里间挪了出来。这也就预示着他没有几天可活了,他被吓得整日呜呜地哭。

    刚被喂进一小碗稀粥,他又是哭又是打嗝。呜呜——嗝儿,呜呜——嗝儿。

    老伴就在旁边笑,笑完就胡言乱语一通,然后又被自己逗笑。老伴的脑子一霎儿清醒一霎儿糊涂。清醒时,她还知道给李老汉擦擦淌出的口水;糊涂了就趴在李老汉肋骨毕现的胸脯上,听他打嗝,嗝一下就笑一会儿,嗝一下笑一会儿。

    老伴最喜欢对着李老汉念叨往事,即便李老汉此刻神志不清了,她还要讲。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花筐挎着走,嫁条扁担扛着走,嫁个驴儿赶着走,嫁给了你喃,我死逼着跟你走啊。

    嫁到你家真就是命,也多亏嫁给了你。我十七岁那年,我娘要把我嫁给孬眼老头,给她亲外甥换媳妇儿。我死也不从。我对我娘说,我又不是狗,让我和谁配就和谁配。我娘气的骂我,你嫁给狗就得和狗配!

    你让我嫁我就跳井淹死!我娘末后还是没能治了我,还托媒婆给我寻了婆家,是官庄的巩家。

    都说媒婆嘴,阴沟水。丑倭瓜能说成俊才郎,穷屎壳能说成玉满堂。我不放心,就让我娘去巩家看看。我娘和我大姐到了巩家,巩家小子正在院里推磨,他娘在锅屋里烙煎饼,一个推一个烙。那巩家小子听说是我娘,扔了扫磨的笤帚,遮着脸就躲到了屋里。后来巩家连客套话也没说,午饭也没留我娘吃,我娘觉着巩家对我家不满意,这门亲事够呛能成。

    谁知没过几天,巩家就来订婚了。送了几尺学生蓝的布,我用这几尺布做了衣裳,这衣裳还在柜子底压着呢。又给了二十块钱算是订金,二十块钱就把我嫁出去了。

    出嫁那天,天还黑着,鸡刚打过一遍鸣儿,就听到有人在我家篱笆门外吆喝。新娘子——出嫁喽!

    我还纳闷着谁家的新娘子?我爬起来往外看,几个汉子还在喊,他们是在喊我。我爹也爬起,直拍着脑门子说,我这个忘事糊涂的脑子呦,急忙在他的帽子里乱掏一通。

    原来我爹和老巩头在赶集的时候碰着了。老巩头把结婚的日子写在了烟卷纸上给了我爹,我爹放在兜里怕掉了,就压在了帽子里,谁知他早就忘的没影了。

    我还寻思着今天和娘去台子地薅草去呢,转眼间就成了新娘子,我心里是又高兴又紧张。

    巩家统共来了五个人,一个推木车,四个抬彩礼。彩礼就是一个横向三抽下面一开的橱柜,是我娘当年嫁给我爹时的嫁妆,用椿木打的,结实着来。

    巩家迎亲的催着,要天不亮就出发。推木车的汉子和我爹说,得快点,今天日子好,娶亲的多,可不能让新娘子堵在路上,误了时辰。他说误了时辰我倒不信,他巩家是舍不得掏那点换礼钱吧。新娘子在路上碰头是犯冲的,双方得换手绢换戒指,不顶的还要给钱呢。

    我像是本来在台下看大戏看的好好的,就突然急唤我上台救场一样。我也没细打扮,只匆匆忙忙地抹了几把脸。别的新娘子出嫁前都还绷脸,往脸上抹上滑石粉,用线把脸拉的又白又净。我想我就算了,我端坐在杌子上,让娘给我绾纂。

    出嫁的女子都要绾纂,把头发梳到后面打个结,再罩上一个黑网网。前面留两绺子头发,掖到耳后。要是儿媳妇熬成了婆婆,这两绺子头发就梳到脑后绾在纂里了。

    我娘从巩家带来的蓝皮儿碎白花的包袱里取出几个簪子。金灿灿,银闪闪,簪头还有绿油油的翡翠珠花,插在头上,真是美丽极了。

    我急火地穿上红色紧身,套上红色底服,披上云肩,系上彩裙,蹬上绣花鞋,最后戴上头箍,装扮就算完成了。木车子会硌的腚疼,我娘就叠了个麻袋包让我垫着。我爹大概嫌闺女出嫁的过于草率和冷清,就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挂纸皮褪了色的炮仗,拴在石榴树上燃放了。呲溜——嘣——啪。有的鞭炮炸的脆响,有的鞭炮哑火了,在暗夜里喷出一长串的火花。

    炸裂的炮仗皮如同从石榴树上绵绵飘落的花瓣。我回头望着崖头上站着的爹娘,等看不到了就看那棵石榴树,石榴树看不到了,我就看我家的草屋,等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就看放在木车子右边的青石。

    我坐在木车的左边,为了不偏沉,就在右边栓了青石。这青石是我家的看门石,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爹还经常圪蹴在上面抽烟袋,也算是沾了点亲,如今也算是做伴娘陪我出嫁了。

    李老汉又了哭起来,老伴就攥住了他的手,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像干枯的树枝盘结在一起,在瑟瑟寒风中抱团取暖。李老汉大概感觉到了令他安适的暖意,立马不哭了,粗粗地喘着气。

    老伴接着上面继续给他讲。

    颠簸着下了山,终于走上了大路。大路也不过一步宽,两边都是枯死了的齐腰的黄草,索索索索地说着鬼话。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脚印和车辙,木车轴里欠油,发出入不得耳的尖声。路是顺着河道蜿蜒的,我左耳里是淙淙的响水声,右耳是嚓嚓噌噌的摩擦声。推车的汉子脚步急促,他在赶着水走。

    太阳攀在南山崮头上不敢露面,熹微的光映出了清晰的山的轮廓。山黑魆魆的,天白的透明,一只红狐狸在山头奔跑着。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只狐狸又去给什么人引路了吧。

    记得去年,我到山上拾硪子,在马松林里撞见了一只红狐狸。茂密的马松林里,遍地枯草,让人眼花缭乱。但是这只狐狸红的太鲜艳醒目了,再苍茫的视野也能收聚到它的眼睛里。我吃惊地看着它的眼睛,通红的眼圈中央一个深不见底的眼孔。总感觉里面藏着令人不可捉摸的东西。

    它掉头就走,一条扫帚般的尾巴朝着我。我仿佛感觉到我身临万丈悬崖,非得抓住它的尾巴不可,它要用尾巴把我拉上去。我扔掉了篮子,跟着它,我总想抓住它的尾巴,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越来越感觉到我将要掉落悬崖。后来,四周变得空白,那只红狐狸也没了踪影。四周都是白的,这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更令人不安。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脚下,我想一定是那只红狐狸把我引进了怪圈。当我听到一个老汉的喊声时,我的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一切又恢复了平常。我回头看了看老汉正在放羊,而我就在离悬崖一步远的地方。

    天慢慢亮了,我终于能清楚地看看我华丽养眼的婚服了。

    双梁尖头,玲珑小巧的绣花鞋上绣的那粉红的牡丹针脚细密,鲜艳缤纷。彩裙是用精良棉布做的,上面镶着龙凤呈祥的图案,边角用金丝绣了窄窄的一道云纹。云肩是四方云纹式的,丝缎织锦所制,象征着四合如意。头箍上一串串琉璃珠子不停地捶打着我的脸。真可惜,只能穿一天,也不知道这巩家是从哪里租来的。

    到了一个村的村头,推木车的汉子憋得尿急,抬柜的汉子也要跟着去,他们也想趁空歇歇一霎儿。他们对我这个新娘子还是很敬重的,或者说是害羞,我看到他们穿过几片地溜到了远远的沟底去了。

    我听到村里有敲锣打鼓的喧闹声,想必这村里也有娶亲的吧。不一会儿,一群汉子娘们儿穿扮整齐地走过来,后面跟着吹着敲着打着的人。

    巩家官庄我倒是没去过,但总感觉还没到。

    他们来到我面前,团团围住了我,欢欢喜喜地叫我新娘子。这里的他们就是你们李家人。我当时被这股热闹劲儿弄昏了头,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和辩白就被推到了你家里。稀里糊涂地拜完天地就被你抱进了屋,你家的客把我当稀罕猴一样看。我脑袋嗡嗡的,像做梦一样,但当我听到他们说我长得俊时,我心里就甜滋滋的。

    一会儿大门外响起了喧哗,七嘴八舌地争吵着。

    怎么又来了一个新娘子?

    什么叫又来了一个新娘子?这不是咱李家娶的王庄的新娘子吗?

    李家的新娘子已经娶进门了啊,在屋里炕头上坐着呢。

    这个是真的新娘子,屋里头的是假的新娘子。

    什么真的假的,都拜堂成亲了还谈什么假不假的。

    这新娘子怎么办,也不能给人送回去,娶两个也不合适啊。

    这时又插进了一个人的声音,是巩家推木车的汉子。他说,是不是你家劫走了新娘子,老子一泡尿的功夫新娘子就没了影!你们可真是老虎拖蓑衣——没人气儿!

    你们李家的人说,嗨呀,都是误会,误会,你家的新娘子呢,已经和我家拜堂成亲了,也没有再还的理儿不是。您若不嫌弃,把这个新娘子接走,这新娘子长得也水灵来。

    门口渐渐安静下来,我心里明白了,门外的那个才是你应该娶的新娘,但她被送到了官庄的巩家,后来听说巩家小子那天跳了山崖,死了。我总觉得是那只红狐狸把他引下去的。我稀里糊涂地错嫁给了你,我想着只要能过日子,跟谁不是过,也不折腾了,只是苦了王庄那个新娘子,刚到巩家就守了活寡。

    狭窄的瓦房里白炽灯亮着昏黄的光,铁炉子散着惬意的暖,西面暗黄的墙上贴着蜘蛛做下的密密麻麻的茧包,像无数只看破世相的眼睛。老伴累了,趴在李老汉的胸脯上,但李老汉的嗝儿声却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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