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省悟（散文）

    宋元丰三年初，苏轼拖着迟缓的脚步，走出了身后这个凄怆的牢狱。环顾四周，松柏不再那么苍劲，地上的草芥似乎也吐出了新绿。一百零三天的生死转捩。老天恩眷，终于活了下来。此刻，他的心里没有重获新生的狂喜，也没有牵黄擎苍的抱负。有的仅是命海浮沉过后的天高云淡罢了。

    谁能想到，一封谢表却引来朝中奸佞之臣的泼言。轻轻几句牢骚话，不料换来了“讪谤朝廷”四个大字，这笔笔利刃，如剜在心！他们在苏轼与友人的来往诗稿中大做文章，而苏轼只是默而不语，苍白的争辩，又哪里及得上他们唇枪舌剑的一半锋利。果然，他们赢了，冰凉的镣铐戴在了这个满腹经纶的士大夫身上。

    夜里，秋光蹑着脚步爬上了树梢，不一会儿，便泄进逼仄的牢房。苏轼清楚地看见，这乌台牢狱里，处处长着一副丑陋的嘴脸，墙上，地上，床上，都是。它们时不时地现出一丝邪魅的微笑。窗外，几只寒鸦凌风飞过，留下声声凄切。

    他想不通，自己这么多年四处为官为政，从来一心救民水火，致君尧舜。为什么这些御史大臣非要刨掘自己的一时之言，陷自己于囹圄不可？唉！魂入汤火命如鸡，自己的身家性命如今全依了人家。今夜，注定是无眠了。

    囚牢铁铸里的日日夜夜，唯有惶恐相伴左右。一天，苏轼猛然发现，在友人送来的菜肴里，竟然躺着一条鱼。想起来了！这是当初和子由的诀别暗号啊！他顿时万念俱灰，手上的筷子颤颤发抖。料想，自己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罢了，他定了定神。轻声唤来狱卒，掌灯提笔，借着清冷月色，给弟弟子由写下了绝笔：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轼没想到，自己的拳拳胸臆，竟使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加之昔日故友的求情，太皇太后曹氏、章惇等人的出面力挽。幸极！终免一死。皇上下令，贬其至黄州，充团练副使。

    黄州？是那个蛮荒之地吗？苏轼心灰意冷地想着，但也无话可说。只好打了行李，点了盘缠，走吧！

    舟车劳顿数日，终于到了黄州。四下所见，满地草荆。这里出乎意料地荒凉！好在，旧日故交赠他一处东坡，使其得以耕耘农事，自给自足。活干得累了，便坐在坡上，歇歇。抬头望那远山如黛，看那白云起落，也独是一番风景。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苏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正因此，苏轼拥有更多自由的时间，去和渔樵攀谈，去倾听自然的呓语。

    三月七日，几个朋友约其一同去野外踏青。素来豪放不羁的苏轼，遇上这春光正好，岂能不多饮几杯？回去的路上，山色青青，绿意满满地流淌在沙湖道上。忽然，天空下起了雨，拿着雨具的仆人先前离开了，同行的人惊闪不及，一脸狼狈的样子，而苏轼，却只是淡然一笑。

    心想，树林中的风雨有什么好害怕呢？我们穿着草鞋，拄着拐杖行走，反倒比骑马来得轻便呀！一阵清冷的山风拂过，微醉微醒间，天晴了。山头斜阳露出了笑脸。瞬间，苏轼心中的迷津去了大半。是的，比起天地大化，这人生沉浮，亲友疏离，又算得了什么呢？与其瞻顾这蜉蝣之身，久而不前，不如骀荡归去。

    风波既定。于是，他提了提袖，对着这大地长天，缓缓吟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首千古绝唱在这片山林幽然而生。此时的苏轼，真正走出了忧患羁绊，活出了自己的模样。往后的日子，他不再消沉自闭。只是还和以往一样，每天除了除草种麦，便是蓄养牛羊。

中南大学学生 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