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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2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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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们的夜(散文)

上海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本科班 邹应菊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4月02日   12 版)

    (一)

    拉下垂在墙上的一根绿色毛线,堂屋里的灯便亮了,二叔静静的躺在那里。

    白天从村长家背来据说结婚时买的老音箱,一整天都在嘶哑地奏着哀乐,尖锐嘹亮的唢呐声流窜在村子里,掰开各家各户的木门,把全村老小都带到了二叔家的瓦房里。

    二叔病了快半年,恶性脑瘤,医生两个月前就让回家好好过过日子别去受化疗的折磨了。二婶婶一边掏空心思的给二叔做点好吃食,一边不得不抹着眼泪和亲戚们一起为白事做着准备。转眼真的到了这一天,村长熟练地安排着各家来帮忙,洗菜的,洗碗的,炸肉的……二婶婶有些呆滞的坐在堂屋门前的竹凳上,旁边还有家里的三个孩子。二妹小云和三弟康康年纪还小,拉着大姐小兰嚎啕大哭,快十八岁的小兰姐咬着牙安慰着弟弟妹妹,自己大颗的眼泪止不住的掉在地上,各家的婆子也看得心酸轮番来劝着。

    白天的悲伤与眼泪重得快要压垮屋顶,夜色来临时,仿佛也只剩下蒙在心上的一层阴影。

    门前菜地里临时用塑料布搭起来的棚子里也亮起了白得晃眼的灯光,婆婆媳妇们蹲在水盆边操持着洗洗涮涮,亲热地聊着家常。姨父早已耐不住性子吆喝着在一旁的桌子凑起了牌局,桌子边围绕着越来越多的人,桌上四个盛着白酒的瓷碗下都压着一小叠零钱。有人谈天说笑,有人划拳喝酒,乍一眼看竟是热热闹闹的一片。

    爸爸负责烧火,在菜地里泥砌的大土灶边,就着满地的烂菜叶坐着,喝着白天剩的包谷酒,盯着火苗半响不说话。

    今夜是这样,一如既往的琐碎平淡。那昨夜呢?

    昨天夜里,躺在床上的二叔突然闹了起来,吼叫着让二婶婶立刻送他去北京的大医院治病。二婶婶慌了神只得先安慰着二叔,但不一会儿二叔又在老木床上痛苦地打滚,胡乱地叫骂。在此之前,二叔一直觉得自己的病拖累了婶婶和三个娃娃,不愿意去医院情愿多留点钱给家里,再疼也不吭声,怕自己生病的模样吓着孩子就总是戴着帽子口罩。

    爸爸他们赶到想要帮忙时,二叔已经累得晕过去了,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正商量着让姨父开车去请村诊所的蔡医生过来,二叔又清醒过来,整个人精神很多。二叔在床上坐起来,和屋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然后让小兰姐去把睡着的弟弟妹妹领过来。二叔怜爱地摸摸每个孩子的头发,拉着二婶婶说:“玉芬,辛苦你了,娶到你是我的福气,要是这次能活过来以后我就好好赚钱给咱家修个砖房,送娃娃去读好学校让他们成才。要是我不在了,你早点改嫁吧,找个依靠,一定找个对你对孩子都好的人。”二婶婶此时已是泣不成声。然后又拉着小兰姐说:“小兰,你是爸爸最懂事的女儿,你小时候采菌子卖了钱还给爸爸买了双胶鞋。爸爸谢谢有你这个女儿,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妈妈和弟弟妹妹哈,小兰最乖了。”小兰姐崩溃地哭着说:“爸,你别说了,你要和我一起来照管这个家啊,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啊。”“你放心,爸爸不走,爸爸不走。”两个小孩子站在地上,还没睡醒,懵懵的看着床上。“小云,康康以后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哦。”二叔说。“嗯……”“小兰你快带弟弟妹妹去睡觉吧,我也困了得休息了”。众人看着二叔躺下了,也就各自回家了,路上暗暗念叨希望不会出什么事。

    夜很短,天从屋里的小窗亮起来,二叔再也没醒。

    二叔的夜就这样过去了,风吹灭了蜡烛。

    (二)

    “欣儿姐,姨父不是回来了吗,他在哪里?”

    “我爸在那白色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呢,灯太暗了你去找找有没有亮一点的灯泡。”

    “知道啦”嘴上回答着,我却愣愣地注视着那个消瘦的背影。

    那是姨父吗?头发长过了耳朵,许多白发黏在泛着油光的头顶。身穿一件褪色的衬衫,肩膀耷拉着,整个人畏缩在塑料椅里,像是被顽皮的孩子用石头追赶后躲在角落淋雨的狗。

    今天是村长家小华哥结婚,天黑以后点着灯给大家划拳玩牌,而往常玩得最开心的姨父却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姨父。

    以前的姨父是好玩乐的性子,爱穿点时兴的衣裳,脑子也活络,经常到城里找活做。后来因为会开货车,进了厂开车拉煤,虽然一趟下来得来十来天,但因为丰厚的工资也成了全村羡慕的对象。那时姨父是风光的,回到村里总有一群人围着他蹲在村口的石桥上,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城里的咖啡厅里戴领结的服务员和一个轮子能买块地的高档车。那时候一到天黑,在明晃晃的月亮下,石桥上就满是姨父爽朗的讲话声和大家满满的笑声,桥下的小河不紧不慢的带着月光流走。

    尔后在阿婆们围着火盆的谈话中,我开始明白姨父如今的样子。

    姨父这几年攒了些钱,本还想着能在城里买个一砖半瓦,没承想表哥阿洪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几年的辛苦钱全赔了还不够。姨父没办法只能借钱买了辆面包车拉黑活,第三天车就被派出所查到没收了。自己和儿子的债压在背上,腰板儿也就越来越弯了。

    听说在这样一个夜里,姨父被高利贷那帮人逼得两天没吃饭,夜里哭着给快开学的欣儿姐打电话说对不起她,供不起她读书了。

    听说在这样一个夜里,那是欣儿姐辍学去餐馆里洗碗把工资递给哥哥去还债时,姨父恼了拿铁铲狠狠地打了表哥,表哥力气大抢走铁铲把铲子丢到大门外。这时候,姨父突然跪下来给表哥磕了个头说:“我是你儿子我叫你爹”……

    我不知道在那些夜晚里的姨父是怎样苦苦熬过来的,我只看到如今的姨父已经换了个人,两颊瘦得凹陷,颧骨高高地凸起,长短不齐的青胡碴盘踞了下巴。有人拉着姨父到人群里,而他一直紧锁眉头,掏出手机自顾自的讲着电话,本等着听些新鲜事的众人也就各自继续耍着自己的牌了。这个夜还在很漫长,姨父的电话也还要打很长。

    这里再没有姨父的夜,桥下的水依旧向远方流去。

    (三)

    河的两岸里种着大片的玉米,交错的枝叶快要掩住了破烂的河堤,两岸的青色随着天色的暗沉越发浓重,怯怯地往玉米地深处看一眼仿佛在那暗处匍匐着什么阿婆说会吃人的东西。一阵风吹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递过来,越来越响。

    “快点回家,爸爸回来了”姐姐说。

    “嗯,爸爸回来应该买了上次他说的县城里大门刷了红漆的那家的香肠吧”。我加快脚步跟上走在前面背着背篓的姐姐。

    “你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名爸爸肯定会买来奖励你的,你来走前面小心别掉进河里。”到了家门却见上了锁,阿婆和爸爸呢?天都已经黑了呀。

    “小妹你困了先睡吧,他们可能去串门了,我出去找他们”。

    “你们要早点回来哦,我怕”

    “嗯,我给你开着灯睡,回来了烤香肠给你吃”

    睡得迷迷糊糊,感觉姐姐躺在我的身边,我转过身看见她的脸上布满泪水。我却莫名的感觉到压抑,呆呆的看着流泪的姐姐。

    这时,堂屋里有声音传来,我起床出了房间去看。

    堂屋门半掩着,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还没等我走到门前,一阵哭声传来,像是一根棍子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袋。

    那是放开嗓子的大声嚎啕,不是呜咽不是啜泣,那是爸爸的哭声。

    我一下子愣在了门口,不禁害怕得发抖,到底怎么了?我的家还在吗?

    阿婆嘶哑地说:“小武啊,别哭了,今天就为了一点土地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们家这么骂你,骂你有地种没人养,还是听妈的话和周丽离婚吧,咱们重新讨一个来生个儿子”

    爸爸哭喊着:“妈,我爱周丽啊,我离不开周丽啊!”

    八岁的我僵直地站在堂屋门缝透出的昏黄灯光里,脑袋里闪现着这些年阿婆和姑姑婶婶说让我好好读书,因为家里没有弟弟,别让爸爸被看不起的话。

    我推开虚掩着的门,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火盆的炭火在泪眼里成了一大团猩红的红光。我冲到爸爸的面前哭着说“我的成绩很好呀,今天老师还夸我呢,说我比男孩子强多了,为什么爸爸现在还会哭,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我错了,小二错了,爸爸你不要哭,以后我会跟着姐姐干更多的农活,我还会拿第一名,以后好好孝敬你们,给你们买大房子。爸爸你不要哭了。爸,你不要和妈妈离婚,我求求你了不要和妈妈离婚,我求求你了,阿婆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们了……”

    爸爸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摸着我的头然后帮我揩去脸上的泪水,粗糙的大掌刮过脸颊但却擦不完我不断涌出的眼泪。

    “不怪你,小二,不怪你,你是爸爸的好幺儿。”爸爸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淌着,流进脸上深深的皱纹里。

    姐姐抱着我裹着眼泪睡着,这个夜也就过去了。这个夜呀它到底在爸爸心口上砸了多么大的一个坑啊,坑里积满了泪水,像是冰冷的一潭泉却没有月亮照在里面。

    过了十年,我考上了大学,曾经的闲话渐渐没了。拿到通知书的夜里,爸爸和我去学校附近的小烧烤店吃点东西。火炭上小肠吱吱响着,偶尔爆几个油花,划开的烤茄子上撒着小米椒和翠绿的葱花。爸爸拿着通知书在被油烟浸泡的灯光下凑近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递给我说:“爸爸老了,眼睛也不好了。”这个夜里爸爸还是没有很多话,但一直微微笑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吹走了一些烟,灯光亮了一些,爸爸的眼睛也亮了一些。

    夏天温热的风再多吹来些吧,一点点吹干人心里曾经积水的坑洼,拂过带笑的脸颊。

    父亲们的夜,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

父亲们的夜(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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