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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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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下辈子,你站起来走

中国铁路哈尔滨局集团有限公司 张学鹏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4月09日   06 版)

    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又一年清明,和父亲驱车30多公里,去公墓探望姑姑。

    父亲燃起了香烛,我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几根铅笔投入火中,口中喃喃:“姑,在那边也得好好认字,以前教你的可不许忘了,还有笔划不能写反了,握笔姿势要正确……”

    姑姑走的时候刚好66岁,卧床同样66年,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堂堂正正地用了走字,只是这个“走”,是躺着走的。

    奶奶说,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孽,所以从出生起就大脑瘫痪,小儿麻痹,用一生卧床来报应前世的罪孽。奶奶又说,自己造的孽肯定比姑姑还大,要端水送饭,把屎把尿地伺候她66年。

    那一天,我赶到奶奶家时,90岁的奶奶正在客厅哭泣。我直奔里屋,那张小床上,金灿灿的披风包裹着姑姑瘦小的身体,倦缩了一辈子的腿到走时依然没有伸展开。姑就躺在那儿,仿佛还是我每次回家,看到她在床上休息时的模样。姑灰白的头发梳理整齐,身上的丧服描金画凤,是姑这辈子穿的最漂亮的衣服。

    我跪下,号啕痛哭。

    奶奶老泪纵横:“你哭吧,你姑无儿无女,到走的这一天,有你这个侄子送她,也值了。”爷爷说,你姑去享福去了,“走了好,走了好哇”。

    一个月前,就在这个小屋里,坐在床上的姑姑,用她干枯的手拉着我说,“我这些年残疾补助攒了些钱,在你奶那,以后都留给你。”我笑道,“我自己挣钱,要你的钱干嘛。”姑姑说,“你不要就给你儿子,给孩子买好吃的,买锅包肉。”一辈子没去过饭店的姑姑,在她的心里,锅包肉就是天下最好的食物。

    我从小生活在奶奶家,在那个小镇里,奶奶家是一个四套间的老房子,姑姑也有一间自己的屋子。高高的举架,上面横七竖八挂着几组暖气片和水管,下面是一个大大的火炕,姑姑就在炕上起居。打我记事起,我就在那大大的炕上,爬水管、坐暖气,拿着玩具小人,在炕上排兵布阵。姑姑的被子被我当山脉、城墙,枕头被我摞起来当作城堡,有时为了扩大“战场”,姑姑被我“赶”到炕边,或是坐到椅子上,让出整个炕来供我玩耍。我累了,睡着了,姑姑再费力地爬上炕,把玩具推到角落,给我盖上小被,自己哼着没有词儿的南泥湾。

    小时的我调皮,白天把几个空易拉罐用线穿起来,趁姑姑不注意时放在最高的暖气片上,然后牵下几根细线,藏到我的枕头下。晚上姑姑睡熟后,我就悄悄地一拽细线,那一串易拉罐霹雳啪拉地打在暖气片上,叮当作响。姑姑用两只手支着身子坐了起来,一脸惊恐;我钻出被窝,咯咯直笑。

    后来,我从电池里掏出一个炭棒,学着《神笔马良》的故事四处作画。我在姑姑屋里的大白墙上画了一间房子说,“这是咱家”,又画了一个小人,“这是我,因为腿是直的”,又画了一个大点的人,腿有些弯,还画了一个拐棍。姑姑说:“我知道,这是我,还拄拐棍,只是手里拎的桶是什么?”我说:“是你的尿桶”,姑姑扶着炕沿乐得喘不上气来。这幅画一直在墙上留着,直到多年后,我从城里回到奶奶家,那重新粉刷的墙上依稀还能看出画的轮廓。

    其实年轻时的姑姑很漂亮,虽然瘫痪,姑姑却很爱干净,又黑又亮的头发总是梳洗齐整,再对着小镜子,抹上一点雪花膏。姑姑有一把绿色的塑料梳子,她视如珍宝,我在炕上玩时,姑姑会用纸蒙在梳子上面,给我吹没有调的“口琴”。

    姑姑因为残疾,一辈子没结过婚,可听奶奶说,当年也有人来家里给姑姑提过亲。男方是一个农民,因为冬天喝醉酒,冻掉了三根手指,还有些小偷小摸的行径,爷爷奶奶当场拒绝了。奶奶说那男人喝大酒,又偷东西,姑姑要是嫁给他肯定得挨打受罪。后来,我问过姑姑,怪不怪奶奶当年的选择?年过50的姑姑像小女生一样红着脸说,“我都是家里的拖累,再嫁个这样的,以后再有了孩子,一家三口给咱家拖累。”

    姑姑没上过学,我常拿书本来教姑姑认字,我不知道大脑瘫痪是什么症状,只是觉得姑姑注意力不集中,刚教过的字随后就忘,而其他的思维、谈吐都和常人无异。姑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又用了半年的时间,写下家里人的名字。那纸上歪歪扭扭的字体很难看,有些字因为用力过大,纸被铅笔划破了两层,可是姑姑欣喜不已。我把小学时的书包给了她,装着纸本、半截铅笔、一块小小的橡皮,每天一早姑姑就坐在小桌子前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她不知道自己写的字念什么,是什么意思,甚至笔划也是反的,可她依然写得很开心,很认真。姑姑终于有了一件能让她除吃饭、睡觉以外为之坚持的事。

    因为瘫痪,姑姑足不出户,对于外面的世界,姑姑一无所知。奶奶家里有一台老电视机,每天晚饭后,姑姑坐在小屋的一角,这个位置能从侧面看到电视,先跟我看动画片,然后跟着爷爷看新闻联播,再跟奶奶看电视剧。有时我放学回来,和小兵给姑姑讲学校的事,姑姑听得很认真,她能说出我同学是谁家的小子,知道谁谁的父亲小时候曾欺负过她,说起这些,她乐得没了声音,那是她童年里仅有的一段快乐时光。

    2000年,随着我父母工作调动,奶奶一家从居住了50年的小镇搬到了城里。第一次坐汽车的姑姑紧张又兴奋,她特意换上了最喜欢的红衣服,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裹,里面是妈妈给她的几件“时髦”衣服。

    奶奶一家暂时住在我家,六楼,最高层。第一次住楼房的姑姑趴在窗前一看就是一上午,楼下有花园,有秋千,有穿着像花蝴蝶一样的孩子在嬉笑打闹,一辈子没站直过的她,第一次能看得这么远。

    两个月后,奶奶家乔迁,我抱起姑姑下楼,姑姑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生怕自己摔下去,手里还紧拎着她新买的尿桶,下楼时由于太过紧张,手一使劲,尿桶就扣到我的头上……

    住楼房的姑姑依然有一间小屋,每次放学去奶奶家,我总是先去姑姑屋坐会儿,姑姑会神秘地和我讲爷爷这几天有没有发脾气,最近谁来家里串门了,老纪家的孩子又惹什么祸了。这些家庭琐事姑姑都记得清清楚楚,讲得活灵活现。

    我渐渐长大了,姑姑的小屋依旧是我呆得最久的地方。我复习功课,姑姑也坐在边上跟着我学习写字;我戴着拳套学拳击,姑姑举着被子当拳靶;我学吉他,姑姑给我翻谱子,帮我打拍子。那时我学弹一首英文歌,我告诉她这是美国的歌,以至于多年后,妻子第一次来家里时,姑姑还骄傲地对她说:“我大侄儿会弹吉他,会弹美国歌。”

    13年后,奶奶家再次搬到哈尔滨,住得越来越高,环境也越来越好,可姑姑却越来越瘦,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变得灰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姑姑的牙都掉光了,吃饭时肉都要捣碎了,拌到粥里吃。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一直陪我疯、陪我闹的姑姑老了。

    父亲说要雇人照顾姑姑,可奶奶却不放心,坚持每天给姑姑做饭、端饭、倒马桶。奶奶说,她最担心就是自己走后,这个残疾闺女怎么办?谁管?我说有我呢,我管!父亲对我说,有他们在,没我啥事!

    事实证明,我的确照顾不了姑姑。参加工作后,我忙于事务、忙于应酬,不亦乐乎,去奶奶家的次数越发少了起来。只要过去,还是会到姑姑屋里坐坐。我给她看智能手机里的电影,玩手机里的游戏,姑姑对这些新鲜玩意儿爱不释手。一次姑姑偷偷地告诉我,上次她喝了一盒酸奶,真好喝啊。我想哭,我跑出去买了一箱酸奶给她,姑姑拿出一盒,连盖子加盒子都舔得干干净净,一脸满足。

    和妻子恋爱时,姑姑偷着对我说,“别和人家说你有我这么个残疾姑姑,要不人家该不同意了。”我说,“那怎么行,我不能骗人家,再说你本来就是我姑,以后我俩得一起养活你,如果连我姑残疾都接受不了,那这媳妇不娶也罢。”

    我很庆幸,妻子并没有对姑姑有偏见,相反她很尊重姑姑。去年儿子出生后,我们带着胖乎乎的儿子去看姑姑,姑姑昏黄的双眼也亮了起来。她挣扎着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握握儿子的小手,又翻出了一个我儿时的玩具熊递给儿子,一脸的欢喜。去年,远在北京的姐姐也带着孩子回来,一家人照了个全家福,坐在边上的姑姑虽然佝偻,却尽量让自己挺直,灰白的头发也尽量整齐。

    在床上躺了60多年,任何人的心性都不会正常。姑姑在夜里会自言自语,或哭或笑,平时对奶奶也会恶语相加。已年近90岁的奶奶充耳不闻地精心伺候她。只有我去时,姑姑才会平心静气地和我说上一会儿话。只是这几天,姑姑对奶奶态度好了不少,奶奶后来说,姑姑应该有预感,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但从不会表达的姑姑对照顾她一辈子的奶奶依旧没有留下一句谢谢。

    2017年9月18日12时45分,刚过完66岁生日的姑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天全市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悲怆嘹亮,虽不是为她而鸣。

    姑姑太渺小了,小到她在这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姑姑走时,说了什么?” 我问奶奶。

    奶奶说,“她就说这回完了,完了。”

    爷爷说,“你姑临走前排净了体内的污秽,走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你姑算是享福了,她这种病,能活到20岁的都不多,奶奶精心伺候,才活了这么大岁数,而且这几年也开车带她出去走了走,看了看,能知足了。”

    妈妈说,“你姑走了,你奶这回也解脱了。”

    我却知道,作为人,姑姑没有别人随手可得的自由,没有与生俱来的健康,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没有相濡以沫的爱人。作为女人,她没有花前月下的爱情,没有承欢膝下的孩子,她这辈子,缺失的太多太多,姑姑的活着,就真的只是活着。

    姑姑的丧事极其简单,没有任何的仪式,没有亲友送别,只有我和父亲带着姑姑去了殡仪馆,烧了成堆的纸钱,其实也只是给自己心里一丝安慰。我把她最心爱的衣服和教她写字的本子、铅笔也都放进了火堆里,火焰熊熊,越烧越烈,我跪下磕头,“姑,你有钱了,想买啥买啥,下辈子,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我想把姑姑的骨灰撒到松花江里,撒到山上,让一辈子不会走的姑姑也见见外面的风景,父亲却坚持要给姑姑设置骨灰盒。欣慰的是,在姑姑存放骨灰的旁边,是爱国将领韩光第将军的公墓,绿树成荫,气势雄浑,姑姑能有此佳邻,想必也能多修福气,含笑九泉。

    如今,姑姑的屋子已经清理干净,房门紧闭。我觉着我只要不打开门,姑姑就还坐在床头,或趴着写字,或哼着小曲,然后抬头笑着招呼我“鹏鹏来了,啥时候放假啊,你奶给你做好吃的了,快去吃饭。”

    我不敢去开那扇门,在我心里,门只要关着,姑姑就在。

姑,下辈子,你站起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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