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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在雨中(散文)

扬州大学农学院学生 袁伟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4月09日   11 版)

    刘老师在田间。(作者供图)

    刘老师的衬衣被汗水湿透。(作者供图)

    说实话,我对雨并非有某种不解的情结,只是想早日从烈日下放水灌溉的痛苦中解脱。因而,这场雨,我足足期待了半个月。

    这也许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从起风的那刻开始,一种悄然而至的愉悦和欣喜就从我的皮肤一点一点地往骨子里渗透,直到进入血液,尔后一起向心脏涌动。

    我毕业实习跟的导师姓刘,从事稻麦连作和少免耕研究。他所属的实验田,在文汇路校区食堂后西边,倒数第二的位置上。水渠内,水的流向自东向西,这就意味着当其他课题组同时往田里灌水时,我们的水龙头就成了摆设。好比一条东西流淌的小溪,多次受到南北方向的引流,最终失去了欢腾的活力,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干涸了。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总之就是我们的田里放不到水。为了不因为水的问题与其他组引起争端和矛盾,刘老师总是错开早上大家都在放水的时间,等到烈日炎炎的午后,再劳烦管理水阀的刁师傅帮忙开阀。

    刘老师出差的前一天,我正在实验室洗试管,其他课题组实习的室友走进来,在我旁边半开玩笑,半带讽刺地说:“你可真幸福,这么晒的天在实验室吹空调,我刚取样回来,又看到刘老师一个人在田里放水呢。”

    他的话音刚落,羞耻感和内疚就瞬间爬上我的脸颊,准确地说,是被臊红了脸。一时间也不知道做何答复,只好尴尬地憨笑两声。

    其实,我们也跟刘老师主动申请过放水的任务,他总操着扬州口音,习惯性地说一句:“好的,没事的。”可之后还是一个人去。多方打听后才知道,原来他带每一届学生都这样,不愿让学生太苦太累。

    在掌握基本的田间实践技能后,他就让我们多在实验室做实验,而田间的活儿,只要他一个人能做到,从来不喊我们。相反,我不止一次听到室友吐槽,他自打实习开始,从来没在田里见到过他的导师。每次听他那样说,一种幸福和温馨就油然而生,当然,一起伴生的,还有深深的愧疚。

    想到这些,眼前的试管,仿佛变成了一个显示屏。屏幕上,刘老师正从东往西,一块田接着一块田走,一个水阀接着一个水阀地关。在此过程中,他要不断地用手扶着腰,然后蹲下,关完后再起身,这样反反复复二十多次,直到汗水湿透他的衬衣……

    突然,内心深处的某块地方隐隐作痛,似乎是一种带着惩罚性质的毒素,被自己的食言所诱发。就是上个月刘老师去江西出差的时候,我答应过师娘,以后凡是需要弯腰屈膝的活儿,决不让刘老师再干了。

    那是在江西上高曾家村的仓库,因为在地上分称不同质量的肥料时,需要频繁地弯腰,所以师母让刘老师从旁指挥,剩下的事儿由她跟我和师兄来做。师母一边牵着袋子,一边说刘老师今年56岁了,身体大不如前,每天回家,腰都疼得厉害,以后要麻烦我们多替她照顾下。一旁的刘老师,带着略微羞涩的笑容,连说:“么得事,么得事。”我和师兄也连连答应。

    忏悔还没结束,刘老师就从田间回来了。他带着草帽,衣服滴着汗水,脸庞被高温烤得通红。“袁伟啊,最近不外出吧?”他走进实验室,一边擦汗一边问。“不呢,刘老师,我最近没什么事儿。”我连忙回答。“那好,我明天要出一趟差,田里就麻烦你隔一天去看一下,联系刁师傅帮忙开阀门。上午大家都在放水,我们就下午去吧,遇到问题多协调,不要有矛盾,搞好团结,可能会有点儿热,要注意防暑。”刚说完,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拿起手机,一句“喂”就出去了,等我如受重托地缓过神儿来,连说好的,好的,他的声音已经消失在楼道里,他总是这么忙。

    水稻自从移栽过后,就轻易断不得水,尤其是立秋到处暑这段时期,更是“夏雨贵如油”。有一句农谚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处暑雨,滴滴皆是米”。可见水对于这个阶段的水稻是有多重要。

    从刘老师交代后的第二天起,每隔一天,我就得在大中午来到实验田,走到稻田埂上,把其他的阀门都关掉。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每触碰一个方向盘似的阀门,都有一种遭受炮烙之刑的痛苦。等所有的阀门都关掉,衣服就湿透了,像刚从水里拎起来一般。手掌上,水泡被铁锈包裹着,仿佛给痛觉喂了一颗糖衣炮弹。

    也顾不得烫不烫了,席地而坐,哪管他“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然后开始骄傲、满足地看着自家水龙头里那白色的水团喷涌而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经意间勾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去远处的田间看水的记忆。

    印象中,也是这个季节。天气炎热,天干地旱,溪里面的水已经被烈日蒸干了。为了对门山边那几块田不至于干断田坎,颗粒无收,爷爷特地赶一次场,从集市上买回几十米长的水管,从远处的山泉池里引水灌溉。

    由于白天要忙于其他的农活,此外白天放水的人太多,所以爷爷选择在晚上放水。可是晚上放水的人也不少,为了自家的水管不被拔掉,所有来放水的人都会睡在田边,直到天亮。那时,我总会黏着爷爷,跟他一起在田埂边过夜。夏夜的山村格外迷人,皓月高悬、泉水叮咚、蛙声十里,爷爷的臂弯柔软,好梦留人睡。等我一觉醒来,爷爷早已割好了一担牛草,正坐在一旁抽旱烟。后来我才知道,他往往都是彻夜不睡或者眯一小会儿就要去水池看看水管子是否还插在里面。野外的蚊子也特别凶,为了让我睡个好觉,他还要帮我打蚊子……

    那会儿,祖辈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下一场酣畅淋漓的处暑雨,这样小溪里面就有足够的水灌溉,就不用在夜间放水而耽误了休息,更不用为了争水而大打出手,伤了彼此间的和气。每当天气预报放他们鸽子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哎,不中用”。我总是调皮又认真地说:“不怕、不怕,等我长大了,晚上就可以一个人去放水了,爷爷就留在家里睡觉”。这时,爷爷总会故作严肃地说一句:“背时的,不中用,要好生读书嘛,笨”。

    关于庄稼人心心念念的那场处暑雨,终究还是下了。毕竟掌管风雨雷电的神灵,也不想来年饿着肚子端坐在神龛上,索性就遂了人们的愿。

    一晃二十年,没想到我当初的心愿也实现了,带着某种戏剧性。只不过我现在是在他乡求学的实验田里放水,只不过不再需要彻夜守候和拳脚相向,但是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为了收获。

    是的,收获。收获种种数据,比如分孽数、株高、穗长,每个稻作小区的土壤氮磷钾含量……这些看似琐碎的东西,当它们经过统计分析的召唤后,就能像七颗龙珠那样聚集起来,产生神奇的魔力,满足人的一切愿望。所不同的是,我们不会太贪心,一篇出色的毕业论文就够了。刘老师说,只要足够认真和虔诚,实验田是不会亏待我们的,都能如愿以偿。

    谁说好雨知时节,非得当春乃发生呢?当夏就不行么?比如此刻,在我因为放水,被紫外线换了一层肤色的现在;在管理水阀的刁师傅被连续麻烦额外加班十几天的今天;在刘老师即将完成疲惫的差旅之途的前夕……一场处暑雨,就意味着短暂的解放!意味着廉价的狂欢!意味着酣畅的沐浴!意味着深层次的滋润!

    此刻,我躺在被窝里,没有睡意。天气预报里一连几天的“雷阵雨”让我无比兴奋,因为这一连几天的阵雨,就是生活开出的一道具有强制性的休假令,能缓解或减轻刘老师的腰肌劳损。可是,我对这纸命令的权威性还是有所怀疑。毕竟,它在刘老师那里有多大的公信度,我也一无所知,至少目前还没有领教过。

    唯一不用怀疑,也不用求证的是,他回来之后,会让我重新坚守实验室,嘱咐我多做实验,多看书。

    我说什么来着,当雨下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又湿漉漉地出现在实验室,手里拿着刚取回的植株样。我知道,接下来,我的工作就是数分蘖数,量株高,然后把根剪掉,装入纸袋后放入烘箱杀青烤干。留着下次做实验,测量里面的氮磷钾含量时用。

    可我那会儿并不想马上就做,眼前这个与我爸爸年纪相当的“半老头”,让我心疼。“刘老师,取样就让我来吧,什么时间取,您说一声儿。”我又一次提出了取样的申请。“好的,好的,么得事。我去仓库查看一下种子,顺道就取了,不要紧的。回头,你把数据弄弄就行了”。说着,用脖子上那条旧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然后就走了。只留给我一个湿透的,瘦小又无比高大的背影……

    这场处暑雨,真够酣畅淋漓的,能把久旱的人心,也浇了个透。

在雨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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