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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1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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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文学征文获奖作品

兰心亭(小说节选)

李世许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4月16日   09 版)

    正月初七过完小年,兰心书记就说要回单位。老妈听她说到回字,只是哭。老爸从病床上撑起来,送她上车,顶着白发站在风里挥手的样子,叫她一路不敢回头。

    乡上还没有上班。兰心书记照例买了一大包方便面,搭在肩上急急往村里赶。踏上还没有修成的村公路,她呆住了:凛凛的风里,男女老幼挥汗如雨,还有一些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如系在路腰上的大红绸,使冰冻的路面格外柔软。就在兰心书记发呆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兰心书记,修路劳作的人都直起身站在路的两边,用沾着泥裂着冻伤的手使劲地鼓掌,掌声闷闷的,泥土般厚重。预约已久似的,这掌声一路传下去,20里。兰心书记不敢哭,怕收不住,慢慢往前走,踩着崭新的平整的路面。这时候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姑娘迎着她,站定,看她通红的脸,看她手里的方便面,泪水就冰溜子一样挂在脸上。姑娘自我介绍,我叫季节,在湖南上大学。兰书记,兰姐!你是我们大学生的骄傲。兰心书记说,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做好。季节的身后围上来几个人,都不说话,却把兰心书记手里的方便面夺过去,一人一袋分光,用泥手送到嘴边,大口地啃,像要记住某种味道,或者咬碎一段往事。

    兰心书记在路上找到老支书,看见他抱着一块石头往路边走,一条腿瘸得要倒的样子。表叔,你的腿怎么了?老支书把石头放到路边,摇头一笑说,小事,放不倒我。今晚到我家去吃饭,你大妈天天都在念你。可是你的腿……老支书拦住兰心书记的话,说,你爹妈都好吧?兰心书记赶忙爬下身去搬石头,假装没听见。

    晚上从大妈那里才知道,老支书受伤头几天只是疼,他就硬挨住,正月初一自己悄悄地嚼些草药包到腿上,还是不见轻一点。初二开始,别人家吆吆喝喝修路去了,他在屋里急得猫抓一样,于是一把扯掉草药,也不拄棒,一踮一踮地到路上去了。大妈说,老东西不让讲,晓得了又要骂我。兰心书记想,难道眼看着好好的一条腿废掉么?

    以后兰心书记劝了无数次,要老支书去医院,老支书固执得跟逃课的学生一样,最后竟生气了,横眉坚眼地说,就是瘸两条腿我也还有用,不拖你们的后!你们再东东西西地缠,信不信我一刀把它剁球了?到了正月十七,二牛去乡卫生院请来一个医生,好歹看了老支书的腿,看完摇头就走了,药都没给留。那意思是没治了。

    在外面上学的、打工的,成群结队又走了,候鸟一样。季节走的时候拉住兰心书记的手,兰姐,你家离长沙远不远?住在哪里?兰心书记大致地说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兰心书记跟班子成员商量,当下,村上没有一分钱,占地补偿兑不了现,雷管炸药买不回来,水电费都交不起,还欠了那多的账,大家想想办法。老支书睁圆眼睛,啥?欠账?二牛说,德旺那里有白条。老支书说,什么白条,拿来我看。德旺果然拿出来,交给老支书。老支书看了看,突然把白条子撕了扔到地上,大骂,放他娘的狗臭屁!要账的,来找我,把我说服了,我卖房子给他还!兰心书记示意二牛把碎纸片捡起来拼好,对德旺说,我本子上记着呢,表叔不是对你。德旺无所谓,一扬头,又不是我编造的,我怕啥,撕了好,撕了好。

    不说欠账,说目前的办法。贷款吧,村委会没有资产抵押,贷不出。乡上县上呢?可能没任何指望,世贵副书记表示,乡财政也是空的,吉普车加油都成问题了。大山就说,村委会大家信不过,我私人向大家借,班子成员带头,多少不限,利息我认。听这话,德旺尿就胀了,把裤子一提一提地跑了。大山又说,我凑一万,借也好,贷也好,三天之内交到二牛手上。二牛低着头,羞愧地说,我想办法找五千。剩下老支书不表态,让兰心书记他们架在火上烤。德旺恰到好处地回去了,帮老支书解围,说,确实要照顾具体情况,不能一刀切,比如老书记吧……老支书突然打断德旺的话,说,我出七千,德旺你呢?德旺提醒老支书,共产党员说话算话,你总不能卖房子吧?况且,你那房子还没人买哦。老支书说,管人闲事管的宽,牛吃麦子几大湾,你就昂一声,你拿多少?德旺显得很艰难无奈,小声说,我去贷款,看能不能贷一千。要贷到才算数哦。

    直到散会,兰心书记没有任何表示。大家也没有要兰心书记表态的意思,德旺都没有,他心里明白,兰心是来光棍儿村走走形式的,一年半载,总要回她的湖南。

    三天以后,村委会拥有了两万元“特殊经费”,只有德旺的“贷款”还在路上。大山和二牛的钱从哪里来,兰心书记没有过问,但是老支书捏得汗涔涔的七千元甚至有角票,令大家唏嘘不已。兰心书记问及,老支书说,不偷不抢,不贪不占,都是干净的。大山和二牛也不知道,老支书三天时间怎么弄到了那多钱,敢肯定的一点是,他绝对没有积蓄。德旺甚至不相信,眯着眼睛说,他真拿出了七千?除非他会印钱差不多。

    不知是不是有钱就有了底气,路上的境况发生了重大改观。占地补偿发出去了。老支书不要,说是补他生病没有出工的“历欠”。花婆娘同意让路,但是不签字领钱,为啥呢?她只说不忙,不忙,不用怀疑就知道,她心里还有小算盘。雷管炸药背回来了,岩路放炮就像庆典,大山站在一个高处,用手做成一个喇叭,喊放炮啰!放炮啰!兰心书记和老支书靠在石头后面躲炮,老支书朗声说,大山这娃子,行!兰心书记说,表叔啊,全靠你呢!老支书说,靠我?我只有骂人还行,该挨骂的人,天王老子我也敢骂。兰心书记说,我们几个年轻人有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要留面子。老支书说,那是当然,小心让我逮住。

    不清楚从啥时开始,路上已展开一场特殊的比赛,山谷间人们热烈地喊着号子,粗野开敞的笑声滚地而起。山上树枝吐绿的时节,幕色苍远,兰心书记肩扛两件工具,或锄或锨,与老支书并排,头发上身上尘土洁净清香,轻扬或坠落惊起鸟鸣一片。老支书甩手踏脚,一倒一倒的身影厚实而饱满。在他们身后,并不整齐的队伍踩着凌乱的脚步,不时有人粗嗓子吼一句山歌,二月里来想冤家……

    兰心书记跑了几趟乡上县上,回去给二牛交了两万块钱,说是志愿者们捐的。捐款名单呢?没有。二牛说,那我不好做账。兰心书记说,那就不入账。德旺当时也在场,劝兰心书记说,还是汤清水白好,是你争取的就是你争取的,是你私人捐的就是你私人捐的,实事求是嘛,哪有捐款不留名的。过后二牛对大山和老支书说到此事,大山没有出声,老支书说,把钱用好,把路修好,才对得起天地良心。二牛说,德旺的口气,显然在怀疑那钱有问题,不是捐款。大山说,你从旁了解一下,免得又被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搬弄是非。

    兰心书记知道二牛要高考。大山告诉他的。那是毛路铲通的当天,大山陪兰心书记看路况,在哭女儿沟里,兰心书记大声说这里还要挖进去一点,那里最好补起来一米宽。大山说,二牛要参加高考,每晚熬夜,眼睛都肿了。兰心书记说,路修好以后,我们就成立一个运输队,最好是小四轮儿,就叫光棍儿运输队,把牌子打响。村村都在修路,还要搞新村建设,市场很大。大山说,二牛要是补习一年,准上清华北大,他一走,拖拉机都可以少买一台。

    说到买拖拉机,兰心书记跟老支书商量,说现在毛坯路通了,拖拉机慢慢开,应该可以开回来了呢。老支书拿目光去丈量路的宽度和坡度,摇摇头,等等吧,不急在一两天,况且,没钱呐。兰心书记说,要是有一台拖拉机,很多东西可以运进来,路上的进度肯定加快不少。老支书想了想,同意买,但反对用“特殊经费”,那毕竟算是公款,用的不好,有人会嚼舌根。兰心书记只好作罢,也没有告诉大山和二牛。

    可是第二天,大山居然从邻村买回一台旧的手扶拖拉机,开推土机一样开回去。拖拉机在路上不听话,一阵子熄火了,一阵子陷住了,冒着黑烟,摇头晃脑,好不容易爬到学校操场上。几个学生钻进车斗里拖长声音唱,拖拉机噔噔噔,里头坐的当家人,拖拉机嘟嘟嘟,坐了一条老母猪。德旺跑过去骂,狗日的些,滚!自己却坐上去,一颠一颠地说,安逸,安逸。老支书也来了,问了一些路上的情况,对大山说,把实点,机器总不如人通达情理。兰心书记不加评论。她奇怪的是,大山怎么就知道她的想法呢?

    国庆节放假,兰心书记同期来的志愿者组织到保护区玩。可是放假头一天,世贵副书记带信通知她,到乡上有非常重要的事。

    兰心书记给大家通报,说,可能是压路机落实了,你们组织劳动力加紧补缺口和做边沟,要不压路机进来要窝工。国庆节我们就在工地上过吧。一大早赶到乡政府,世贵副书记指指两个戴眼镜的男人,向兰心书记说,这二位是县纪委的。兰心书记说,纪委?纪委帮我们请压路机?

    大眼镜儿问,小眼镜儿记,场面吓人嚇天的。兰心书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兰心。

    问:职务?

    答:党支部书记。有什么问题啊?

    问:你经办了两万块钱没有入账,请说明钱的来源和用途。

    答:原来这事。是有两万没有入账,那是志愿者的捐款,目前还没有使用。

    问:请你说清楚捐款人的姓名。

    答:捐款人不愿意透露姓名,怎么了?

    问:捐款不留名,又不是小数目,换了是你,你会吗?

    答:也许我不会,就像你们相信的那样,但是有人会。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不再回答。

    问:你可以不回答。那么买拖拉机是怎么回事?

    答:什么怎么回事?拖拉机是村主任私人买的,没有动用公款。

    满满一个上午过去了,两个眼镜儿显然对兰心书记的回答极不满意,于是拿了纸笔,让兰心书记写。兰心书记坚决不,也不哭闹,只说她回去还有事,耽误不起。

兰心亭(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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