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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5月07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连载之二

你从哪里来(报告文学)

杨杨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5月07日   10 版)

    董学仁/摄

    过惯了苦日子的坝上人,咋想也弄不明白了,都说,一准是骗人哩,早几年,侉子(编者注:民间指口音与本地语音不同的人)们过来推销毛料布,量了人们的身子,记下了尺寸,说要在某年某月白送衣服过来。然后就说布料如何如何好,还用打火机在布料上烤过,火苗呼呼地窜在布料上,硬是烧不坏的。毛料就是毛料哩,好几十、上百元一米的,人家侉子就卖十几块钱,看来很便宜嘛!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面前,咋能不信嘛。于是,人们就你一米他两米地扯起了人家的毛料布,心里还偷着乐:“狗日的,今天可撞大运了。”

    卖布的走了,人们就等着、盼着、望着,日期到了也不见侉子过来送衣服。人们就疑心,就将买下的毛料拿出来,试着用打火机点一下,哧的,毛料就收缩成了一团团,然后,将手指在舌尖上抿湿了,捏一下火烧的部位,瞬间就坚硬了。

    顿时人们傻眼了。

    如今,侉子过来收药材,还要种药材,这会不会也是变着法儿骗人哩!要是种药材能发财,他为什么不种呢?何必白白地提供籽种、技术呢?难不成脑子进水了?这里一定有文章。憨厚的乡亲们再也琢磨不透了。

    为了打消乡亲们的疑虑,焦总他不辞辛苦,走村串户,苦口婆心地解释着:我是生意人,绝不赚那黑心钱。我常年就住在村子里,还有自己在当地注册的公司。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一万个放心吧!只要大家受益了,发财了,我一样也创收。我比大家更开心。于是,就有乡亲们说,你给俺们无偿提供技术和籽种,还要回收产品,这确实是好事儿,可你敢不敢和俺们签合同,定协议,按手印?他听了,乐呵呵地笑了,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不但要和大家签合同,定协议,按手印,还要到公证处公证呢。大家一旦经济蒙受损失了,我还要加倍赔偿的!

    “噢噢,那太好了!”乡亲们不由得鼓起掌,“这样俺们也就放心了。有政府做主,司法撑腰,咱怕个鸟呀!”

    后来,人们就尝试着开始种起了药材,将籽种撒到地里,也不用怎么待弄,施了肥,浇了水,很快得了苗,药材长势也好。人们就满心欢喜,只说,嗨,不错呢!这就得苗了,长出来了,活了。看来药材真的能种哪!

    到了收获的季节,药材成熟了,人们就挖了,一袋袋交到他的公司。果真赚钱了。赚了钱的乡亲们喜上眉梢,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焦总哪,要不是你给俺们提供了一条致富的路子,俺们还真不知道以后的路子怎么走呢……

    其间,也有乡亲们种了药材,因不善管理,竟然缺了苗,就犯了愁,这可咋办嘛,好好的地荒了。当他得知后,仍旧无偿地提供籽种,提供技术,为乡亲们补种了其他药材。很快,药材就得了苗。可是,坐在地头的乡亲们却懒得去锄草,只说,补种过的药材还能不能指望上,能不能挣钱,锄草有啥用哇!干脆,将那药材每亩按1000块钱卖给焦总算了。焦总听说后就笑了,并说,是不是灰心了?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哩。一亩地1000块的药材我当然乐意收购了,可我不能这么做!

    乡亲们就急了,500块钱卖给你,要不要?焦总仍旧平和地笑着说,1000块我都不能收,要是500块钱收了,我这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哪!过阵子,等药材收了,乡亲们不妨拿到市场上去卖,如果卖不出去,卖不了1000块,我愿2000块收购,咋样?乡亲们听了,硬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们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听到了焦总这么说。

    那阵子,乡亲们心里早已有了小算盘,如果一亩药材按1000块计算,绝对赚钱,500元也不赔钱。每亩若按种植大田计算,最高产量200斤,一斤卖到1.3元,每亩地最多卖到260元。何况,种植药材的地原本就很不起眼,每亩就是500元,至少也赚四五倍。乡亲们这么想着,就偷着乐。

    收获的时节终于到了,乡亲们果真将收了的药材拿到市场上卖,每亩成交价竟然是三千多元。乡亲们捻着那一叠叠票票,恍惚间,仿佛做了一场梦。

    日子一天天变冷,西伯利亚寒流肆无忌惮地吹到了坝上高原,地冻树枯,万物失去了生机。转眼间,飘飞的雪花将整个坝上覆盖,皑皑茫茫,一眼望不到天际。正如一代伟人毛泽东《沁园春·雪》描述的那样,“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坝上的雪,又多又厚,一场赛过一场,踩上去咯咯吱吱响,就像踩在了面粉上,却又比面粉瓷实。随着太阳照射,雪映蓝天,硬是让人睁不开眼,只好戴了墨镜。无论大人孩子都这样,成了坝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于是,浙江人来到了坝上,做起了卖眼镜的生意,很是火爆,一年少说也能挣上几万。

    可是,种植药材就不一样了,到了冬天,在坝上就熄了。没戏了。仿佛一夜之间,咔哒一下就冻结实了。然后就是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冬天。

    在这闲暇的冬日里,焦总把所有种植药材的书籍和资料翻出来,写成了笔记,打印成册,一本一本,几万字,十几万字,将这小册子赠送给了乡亲们,并深入到村子,深入到农家,为大家讲授药材育苗与种植技术,从土壤的结构、成分、药材的识别、选种、加工、田间管理,市场行情,出售的价格等等。那时候,憨厚的乡亲们总要留他吃饭的,却怎么也留不住,他说:谢谢大家了,我还得去其他村子讲课哩。说着,便匆匆地上路了。

    看着他这样,乡亲们感动了,竟然泪眼婆娑。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一天下来,他至少要走五六个村子。他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已经破旧不堪了,碾在尚未踩出的雪路上,咯吱咯吱地扭曲着,不知摔倒过多少次,好在地上的雪很厚,摔上去也伤不着身体。一条不足二三里的路程,往往要走上半个小时。每到暮色西沉,他才回到办公室里。

    那时候,屋子里清清冷冷,焖着的炉火早已熄灭了。他将炉火点燃了,将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一只小铝锅放到炉子上,胡乱地热一口饭,吃过了,便又忙着伏在破旧的办公桌前,写起了笔记,将一天的感受和乡亲们的各种提问和遇到的实际困难等等,都要分别记录下来。

    就这样,每到夜深人静,他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困了,伸一下腰身,激活着思路;渴了,喝一杯浓茶,让自己保持清醒。他总是这么不在乎自己,可他发誓要为乡亲们拓展一条种植药材的路子,让乡亲们早日奔上小康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了,屋外的飘雪随着那朔风不时地拍打着窗棂。屋顶上,冷冷的烟囱里硬是不见了丝丝的炊烟。烟囱口的四周分明搭了一层白茫茫的霜雾。很显然,屋里的炉火再一次熄灭了。他伏在桌子边,竟然呼呼地睡着了,不时伴着阵阵的咳嗽,身上披着一件旧大衣,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他却不晓得……

    他实在太累了,也太苦了。

    他的账目上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一大笔一大笔的资金。他却舍不得随意花掉一分,心里始终装着大家。仅购买籽种一项,每年至少支出100多万元,而且全都无偿地提供给了乡亲们。

    在一般人看来,他何苦受这份罪呢!他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必要。

    那时,就有乡亲们在想,他就不怕别人抢了他的生意,夺了他的行情?他听了只是淡然地笑过,并说:真把我的生意抢走了,说明市场更大,更有潜力,也更有生机。真正的商家最渴望的就是这一天。如果没有人抢你的生意了,市场也就疲软了,甚至消失了。

    他原本是吃财政饭的,生活也安逸,可他硬是辞了官,做起了药材生意。他常说,我是一名党员,无论任何时候,我们党都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

    在他的心目中,装着的永远都是群众,只有群众的日子富起来,自己才感到充实。他告别了故乡,告别了药都,告别了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历史名城,告别老子、庄子、华佗、曹操等诞生的地方,告别了那片钟灵毓秀、富甲一方的亳州,告别了贤惠善良的妻子和家人,独自来到了茫茫塞外,来到了坝上高原。他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共和国的土地上竟然还有一处坝上,一处属于首都北大门的咽喉要地。他不知道。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到塞外一处军营,不仅看到了当兵的儿子,还看到了他的老战友。战友曾问起他,如今在做什么工作?他说他在经商,做药材生意。战友告诉他,你最好到坝上发展,那里有广袤的土地,辽阔的原野。于是,他听了战友的话,来到了坝上。

    万万没想到的是,坝上居然这么穷。看着善良的乡亲们穿着那褪了色的衣裳,看着他们那近乎褴褛的摸样,看着那土坯垒就的房屋和稀疏的村落,看着那米罐面柜里并不多余的粮食,他的心碎了,碎得就像脱落的尘埃,簌簌地和着泪水,和成了泥巴,罩在了心头,久久的,酸酸的,闷闷的。

    尽管坝上的日子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渐渐好了起来,可是,走遍全村很少找到青壮年的身影,村里几乎只剩下了年迈的老人和妇女,还有儿童。很多人家的门窗,总是严严实实地用土坯砌着,用泥巴抹着,好多年都不曾有人住过了。于是,就有了“九九三八六一”部队(编者注:所谓九九三八六一部队,是指农村里留守的老人、妇女、儿童。因为六一是儿童节,三八是妇女节,九九是重阳节,也是老人的节日)。这样的“部队”可想而知,多么的脆弱和凄凉。

    事实不容争辩,面对如此困窘的坝上,他忽然决定留了下来,留下来为乡亲们找一条致富的路子,小康的生活。

    尽管他是商人,海角天涯,只要能赚钱,来去自由,任谁也留不住的,可他硬是把自己留在了坝上高原。图啥?仅仅是一颗火热的心,还是一时的冲动,他早已不再是那样的年龄。

你从哪里来(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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