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钢琴声又来了。老布尔拿着画笔的手凝滞在了半空中。
今晚窗外响起的是贝多芬的《月光曲》。它滑过草地上夙夜的露水,涟漪成明亮温柔的波浪流进心房。
细细的月亮弯得像铁艺栅栏上的雕花。它发出的光芒薄如蝉翼。
老布尔像一尊雕像一样扭头注视着窗外,目光逐渐柔和起来。每天都能听到如此美妙的钢琴声,真该感谢一下弹琴的人啊,他想。这会是一位优雅的年轻姑娘,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绅士?
这个人一定不知道自己的琴声给别人带来了多么大的幸福感。
尤其对于一位穷困潦倒的画家来说。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老布尔的沉思,他走去开门时简直有些呆滞——怎么会有人在晚上拜访他?
关键是,怎么会有人来拜访他?
作为一个寂寂无名的老画家,年轻时几乎把业内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如今在贫穷的巷子里独自住着一栋破破烂烂的房子——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家里有人做客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除非……
在老布尔的手按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心中狂喜的期待。
“雷诺·布尔先生,您好。我是上次与您谈过话的盖瑞,特来履行我们的约定。”门外站着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微笑着脱帽致意。
相形之下,老布尔浑身邋遢,踩着拖鞋,手中的画笔还在往下滴着颜料。可是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唇角抖动,笑得眼含热泪。
“先生,欢迎您参观我的卢浮宫。”
艺术家的知音实在凤毛麟角。那些声名赫赫的艺术家,不过是让全世界的人都成了自己的知音而已。
老布尔觉得他遇到盖瑞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他之前大半辈子遭受的苦难,都只是为了换得这一个知音。
那一天他照例背着画架去写生——捕捉着时间流逝中每一点光色的变化,思考斟酌着不同颜料的调和,精雕细琢每一寸线条——像往常一样,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这一天和往常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站起来收画架的时候赫然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
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看到老布尔被惊吓到的表情,忙温和有礼地解释道,看见他画得这么专心,便没有忍心打扰他,一直在后面看着。
接着这位年轻人便一张一张地谈论起老布尔今日所作的画,它们的纹路与肌理是多么恰到好处地令人舒服,其中的光色与自由是多么出人意料又使人兴奋,漩涡中藏着的火焰表达了怎样汹涌的情绪流动……
老布尔的表情在听的过程中急剧变化着,但是拙言与木讷让他最后只能问出一个问题:“您在这看了多久?”
年轻人微笑着:“没有多久,先生,只是从早上路过的时候,一直看到傍晚您收工而已。这时间对于画作的诞生来说,不算什么。”
临走前,年轻人留下一张名片,并说有机会一定去老布尔家中拜访,欣赏一下他的其他画作。
“对了,还应该告诉您一件事情,我的老师在十九世纪末曾跟随凡·高学画,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算是凡·高的传人了呢。”盖瑞笑得一如既往地温和。
“凡·高……会有徒弟?”
“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了,而且有着精神病,但他确实是有一个徒弟的,只是从没对外公布。”
“没想到您会把自己的家布置成博物馆的样子……您把自己的画作贴在墙上,在四周画上木框,还在墙上空余的地方画满了壁画……”盖瑞一面往里走,一面赞叹着。
老布尔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因为我没钱裱装。”
走过转角,盖瑞整个人突然就定住了,他的瞳孔散大,喉结剧烈起伏,半晌后沙哑地吐出了一个词:“Sunflower(向日葵)。”
面前的墙上几乎是一片耀眼的柠檬黄——11幅向日葵摆在一起,如同世界上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在了这一面墙上。
老布尔的家里藏着一个太阳。
盖瑞朝圣一般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那面墙走去,喉咙里哽咽着:“布尔先生,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和凡·高所画的11幅向日葵完全不一样,但是……这不是临摹,是仿作啊……我对于凡·高的风格太熟悉了,这些画,仿佛就是凡·高灵魂的再生……它们象征着生命的永存,是永不熄灭的太阳。”
老布尔看着盖瑞的背影,眼前浮现出几十年间那无数张脸,它们重复地喊着“庸俗的疯子”“不值一文”“垃圾”“可悲的蠢材”,那些脸多到互相重叠起来,最后全部在盖瑞的背影前崩碎。
“我就知道……我是天才。”被岁月摧残得千疮百孔的不可一世与骄纵,仿佛青年时代又回到了老布尔的身上。
“是的,您是天才,当世罕见的天才!”盖瑞猛地转身,眸中燃烧着火焰。
……
心理咨询师看着面前局促的来访者,温和地笑笑:“您好,能说说您的问题吗?”
来访者急忙摆手:“不是我,是我们的邻居有问题!”
心理师愣了:“你们?”
“是的,大家都在外面等着,想跟您说说我们的邻居——他好像精神不正常,挺吓人的,我们也不敢直接跟他说话。”
“那,让大家都进来说说吧——具体什么情况?”
“那个老画家的家里,简直像闹鬼了一样!”
“他家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但是每天都能听见有人在说话!大声地笑!”
“是的,曾经因为他家里说话声太吵了,敲他门也不开,我们从窗户缝里偷偷往里看过,倒没想到他家从外面看起来那么破烂,里面被他画满了壁画,倒是富丽堂皇的像个宫殿……”
“这不是重点!他总是在那里比比划划地跟人说着什么,还跟人敬酒,关键是他四周根本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还好这个老疯子现在不出门,不然跑到大街上不得把别人吓死啊……”
“他之前有一次——你们不记得了吗?在大街上到处跟人打听每天晚上是谁在附近弹琴,这不是说疯话呢吗?从来没有什么钢琴声啊,再说这么贫穷的区域,哪有人家会有钢琴?”
心理师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好的,请你们稍安勿躁,我会联系当地精神病院来解决这个问题。”
后来,邻居们看到,心理师在一些精神病医生的陪同下进入了老布尔家的房子,与他进行了长谈。
再后来,老布尔被带上了开往精神病院的车子——此时这个老人的情绪非常激动,剧烈地挣扎着,好几个人才能制服他。
邻居们太好奇了,把心理师团团围住。
心理师叹了一口气:“他的确患有精神分裂症。其实这是一个很有才气的画家——虽然我不太懂艺术,但从他的作品看来,至少不应该如此寂寂无闻、穷困潦倒。”
心理师有些惋惜地说:“精神分裂症的特征是社会认知缺陷。也就是说,无法检测别人的情绪,无法对他人的感情或意图做正确评价,也无法了解社会规则。”
青年背着画板从中年走到老年,他的画笔留下了无数绚烂的光色,却没留住任何一位大师的青眼。他只顾着自己骄纵地表达对低俗作品的轻蔑和不屑,却从不注意对方的脸色是否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
邻居们迫不及待地问:“那他对着空气说话是怎么回事?是幻觉吗?”
心理师点点头:“是的,精神分裂症最突出的感知障碍就是幻觉,包括幻听、幻视、幻嗅、幻味及幻触等,而幻听最为常见。他每天晚上听到的钢琴声就是一种幻听……大概因为这是他所希望拥有的东西。当然他更希望拥有的是他人的欣赏,于是他的幻觉中出现了一位凡·高的传人画家,能理解并赏识他的所有作品——包括他那些倾注了大量心血的向日葵。他几乎……完全生活在幻觉中。”
邻居们恍然大悟后渐渐散开了,心理师却望着精神病院的车子离开的方向,心中升起了一丝忧虑。
据说老布尔在精神病院康复得不错,不久就回了家,只要持续吃药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但是谁也没想到,老布尔回家后不到一周,就自杀了。
邻居们窃窃私语,听说警察一进老布尔家门的时候就吓了一跳——满屋子墙上都是肆虐的火舌与烈焰,有人差点就要拨打电话叫火警。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些火焰都是画上去的,画得逼真又暴戾,几乎吞噬覆盖掉了墙壁上所有的作品和壁画。行走在这样的屋子里,有一种全世界都被彻底毁灭的、惊心动魄的感觉。
警察们在挂着向日葵的那面墙前面发现了失去生命的老布尔,一个空的药瓶子被扔在旁边。
这面墙上的火焰烧得尤其厉害,把那十一幅向日葵,吞噬得连边角都一点不剩。
当心理师赶到时,只来得及看见这座被涂抹得像人间炼狱一样的屋子。
心理师终于明白当时自己担心的是什么了——也许救治这个病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这简直等同于摧毁他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会意识到那些对自己很重要的很珍贵的人和事情——他们不是离开了,而是根本没有存在过。
很多年后,一系列画作忽然被艺术界大肆关注,被誉为“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最好诠释”,并且在拍卖会上任何一幅都达到了天价,甚至有人传言这些作品将会对21世纪整个艺术界的画风产生深远的影响。
据说这些画还有个奇怪的来历,它们是从一座旧屋子的墙壁上发现的,上面都覆盖了一层厚重的油彩,分离它们费了不少力气。
令人惊奇的是,这一系列画上都有同一个署名——雷诺·布尔。
北京大学医学部学生 王鑫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