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涟漪里的济南

    没有看过济南的泉，就等于没有来过济南。老舍先生在济客居四年多，他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他曾说过，“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泉是济南的灵魂，是城市的胎记，散落在街巷里弄大大小小的泉子，养育着世代泉城儿女，也滋养着世间万物草木。

    最硬核、最霸气的泉子当属天下第一泉趵突泉。儿时，爷爷给园林局开车，周末带着我去趵突泉边玩耍，拎着小桶，带着玩具，玩儿到天黑才回家。我光着脚丫在泉边跑啊跳啊，好不快活，笑声宛若银铃，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打湿了衣服，大人也不生气。

    在泉边泡大的孩子，骨子里都有种天真和赤诚。上学后，每年春节，父亲都会骑着大飞轮自行车带我去逛趵突泉花灯会，五颜六色的花灯，光影迷离，让我目不暇接，根本看不够，而“三股水”咕嘟咕嘟响着，水花翻卷，如浪如练，别有一番兴致，我兴奋得直拍手。

    再后来，美好的花季，我得了一场大病，日夜饱受病痛蹂躏，哭干了泪水，在生死边缘徘徊，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黯淡无光。熬过寒冬，待大病初愈，那个春天，朋友推着我去趵突泉看泉，我不禁喜出望外。望着汩汩而冒的泉水，向上，向上，再向上，我耳目发热，热泪盈眶，“啊，原来她一直在那里等我，是她赐予了我的新生！”

    多年后，我踏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第二本书《泉畔的眺望》出版时写道，“我受到的最好的教育就是来自家乡的泉水和老街巷，趵突泉教会了我感恩，千佛山使我懂得了高远，无名泉教给我淡泊，那些老街巷告诉我如何诚信做人。”

    与五龙潭、珍珠泉、黑虎泉三大泉群相比，趵突泉三股水前面一年四季永远是人头攒动，相机咔嚓不停，连单独留个影都是奢侈。

    “何如此间泉万斛，吐出珍珠意未足。流作沟渠养万民，珠圆点点胜金粟。”正是有泉水在，济南人的生活才多了份踏实与自足。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去趵突泉，客流少了，多了些许安静。观澜亭、泺源堂、三生殿、万竹园等，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遇见穿迷彩服的园林人，他们话很少，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园子。这泉水，又像寺庙的僧侣，早已看破熙攘的尘世，与自然融为一体。往前走，天尺亭水位监测电子屏前，一老者掏出本子记录什么，像是完成什么重要大事。也有摄影发烧友，专程过来拍夜间的泉水，“白天太吵，盖住泉水的声音，晚上的泉水才可爱！”黑夜是大地的墨水，是诗意的补丁。夜幕垂下，万物归于静寂，一切都变得恬适，星星仰着脑袋，泉水交头接耳，私语绵绵，好像它们在玩儿飞花令，令人神驰。

    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志士，多少八方游客，争先恐后来看这趵突泉，留下璀璨的诗篇和温热的足迹，他们寻的不过是一份精神寄托，一种灵魂涤洁。

    这个初春，我接受洪涛先生的专访，临近结束，他语重心长地说，“老天永远有好生之德，老天最喜欢让你生生不息，最喜欢你的生命如你一般美丽地绽放。”此时，我不禁眼含热泪，他说的好生之德不就是养我、育我、抚我、掬我的趵突泉吗？上善若水，泉兴济南，趵突泉就是大自然的恩典，是人类的精神源泉。就像济南走出去的作家张承志，三十多载出入西海固，环游甘新青，两次东渡日本，仍对家乡的父老乡亲恋恋不舍，他新书中写道，“作为一个归来的游子，我终于懂得了孩提时传说的回民气质……这千年共同体的纽带是什么。焉者的沈敬修、济南的金衍莲、北京的张景臣、宁夏的秦凤桐……三十年天涯孤旅，我结识的那些真诚的人，那些惦念着我温暖了我的人……”这是滚烫的怀念，何尝不是对这片土地的感恩？

    泉声里有乡愁，也有憧憬。“愿为泉上叟，杯饮终残年”，这是诗人元好问的内心独白；“十年京国，两鬓黄尘归未得。卷地泉声，辜负凭栏带月听”，这是文学家刘敏中的深切眷恋，万丈思念与缠绵，闪着金色的光；“掬一捧泉水/洗一洗眼睛/心也绿了”，这是济南现代诗人孔孚的拳拳乡愁；“我怀念满城的泉池，它们在光芒下大声地说着光芒”，这是泰戈尔的深情一瞥。

    有泉水的城市，从来不缺少故事。有位外地朋友来济出差，他说，“第一次来济南是十年前，这变化实在太大了。一下火车就感受到济南的清新宜人，现在太多城市越来越像双胞胎，千篇一律，生活在济南太有福气了。”

    这种福气就是济南人的幸福感，对济南土著来说，早已沉浸其中，司空见惯。晨起，鱼肚泛白，天还没亮，泉子们就已经睁开眼睛，挽着摇臂，尽情吟唱，它们是大地上最美的朗读者。黑虎泉畔，护城河边，王府池子，随处可见前来打水的市民。左手拎着小桶，右手提着水壶，抑或是拉着小车，老友结伴，泉边喧腾起来。老伙计见面，先打声招呼，再拉拉当天的新闻，有的老济南口袋里揣着收音机，边听边播报，“今天的地下水位比同期上涨”……打泉水的市民排起长队，成为一道惹眼的风景线。柳枝摇晃，泉畅人和，那场景堪称现代的“清明上河图”，使得很多上班族伫足流连。在大明湖新区，在东护城河，在曲水亭畔，市民练嗓、游人写生，络绎不绝。面朝泉水，清清嗓子，吐出一个最高音，划开湖面的光晕；那边，二胡声悠扬起伏，时紧时松，一个不留神，就飘进泉水的耳朵里，醉了一城的碧波。

    有动就有静，有老就有少，凭栏处，只见“金鸡独立”，功夫了得，上前打量，原来是年过七旬的老妇，施展拳脚。而不远处，拎着拖把，蘸着泉水，一撇一捺，一甩一扬，练习地书的少年，也就十多岁的样子，他不知道，他落笔的刹那，仿佛整个世界都投来温柔的目光，他将“泉”字写在大地上，也写进一座城市的史册中。迎着泉水欢歌，我一路走来，空气中杂糅着沁入心脾的香味，油旋、甜沫、油条、豆腐脑，捎着早点回家，一天的生活从泉水开始，多么美好。

    人活一辈子，磕磕绊绊，兜兜转转，泉水也是活一辈子，它们永不疲倦的喷涌，即便狂风暴雨，也不改喷涌姿势。

    相比之下，人类是何等的惭愧啊。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泉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失去泉水，城市会怎样失魂落魄，没了光泽。正如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记》中的一段话：“假如，你在乡下，湖泊分布的高地上，然后，不管你随兴走哪一条路，十次有九次，你会沿路走下溪谷，走到溪流停贮的潭畔，这件事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只要那个地区有水，你就算找到个沉浸梦境而精神恍惚的人，叫他站着，开步走，他就会把你一路带到水边，一点也错不了……玄思冥想一向和水结了不解缘，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与水结缘，就是自然亲缘。与泉结缘，就是大地之恋。有水的地方就有希望，有泉的地方就有幸福。这是生命之泉，也是灵魂之泉。

    与泉水耳濡目染，相依相伴，天天都像过节。有了这些泉水，我不再奢望走遍全世界，泉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便不再干渴和焦躁；有了这些泉水，我不再拥有过多的欲望，枕泉而居，临泉而歌，便是世间最大的自在。老舍先生曾深情地说过，“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城市大概只有济南这么‘阔气。’”精神的阔达，民风的淳朴，就是“阔气”的深刻内涵，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一如往昔。

    “太息人间名胜地，何时重上钓台倚石看漪涟。”一泓清泉，蕴藉着我的乡愁，奔腾着我的梦想，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梦想。

    你看，百花洲畔，雨荷居前，一波一波的外地游客伫足赞叹，非遗展览、老城记忆、泉水大碗茶，叫好连连；你看，每年盛夏的泉水文化节，总少不了国际友人的兴奋身影，他们用蹩脚的济南方言说，“泉水，真恣！济南，真而立！”你看，明湖夜宴水上演出，灯光炫彩，水幕撩人，缓缓讲述千年古城的梦想与荣光，李清照、辛弃疾、张养浩、赵孟頫等穿越而来，使人分不清哪是历史的涟漪，哪是现实的光影，不禁醉倒在晚风中……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啊，这就是泉水涟漪里的济南！

山东济南自由职业者（80后） 钟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