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那棵枣树就长在家门口,好像一直都是碗口那么粗,也不见长大,它该是门前屋后十多棵果树中枝桠最无形状的一棵。它的树枝长得歪歪斜斜,不知什么原因,一律向东聚集,西边的枝干上,枝条和树叶很少,果实自然也稀稀拉拉。年少的我,曾经抚摸过它的密密斑纹,那种被粗糙的树干轻轻划过的感觉。它没有别的果树那么高大秀颀,主干弯曲,像弓着腰的老人。因为离门口近,这棵枣树因此得到了特别的关照,淘米洗菜的水,奶奶总习惯倒在这棵树下。春天里,别的树在开花或者发芽,只有枣树不见动静。直到农历四月多,这才缓缓发出新芽,慢慢抽枝展叶。随后树上开出黄绿色的小花来,只有米粒大小,密密匝匝的排列在叶子的根部,院子里满是清香的味道。
花落时,满地枯萎的小花,像是绿色的小尘土。农家的日子,由节气向前推着行走,“春分一过是秋分,打枣声喧隔垄闻”。中秋节前后,是枣儿成熟的时节。树枝上挂满了红玛瑙般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压得树枝弯下了腰。收枣的时候,奶奶是坚决反对用竹竿打枣的。
奶奶说,打疼了枣树,明年它就不会好好儿结枣了。这时,我们就抓紧了树干使劲摇动,枣儿就从高高的树上落下来。密集的枣儿打在头上和身上,有点疼,但那是多么幸福的“疼痛”啊!一阵“枣雨”过后,地上就铺满了一层的枣儿,红红的小脸煞是好看。奶奶拿了小箩筐,一颗一颗拾捡起来,然后小心地晾晒在场院里。冬天每逢家里来了客人,奶奶赶快烧上一壶老茶,然后笑盈盈地端出一盘喷香的酒醉枣来。腊八熬粥、春节蒸花馍、炸油糕,奶奶收起来的枣子总是能派上大用场。一年又一年,枣树不断地开花、发芽、抽枝、结果,一如不知疲倦、辛勤劳作的奶奶。那年春天,枣树开了花,接连几天的大风扬尘天气加上持续的干旱,树上稀稀拉拉结出数得见的几颗枣子。谁知7月间,奶奶就因病离开了人世……办丧事的前几天,家人围绕着这棵枣树有了纷争。起因是枣树刚好长在门前围墙的一角,前后院往来通行很不方便。一番言语争论之后,最后还是决定要砍了枣树。家人都在忙活别的事情,让我去砍树。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从屋里拿出了锯子和斧头。挥舞着手中的斧头,木屑在飞溅,我泪流满面。这棵枣树,是奶奶看着长大的,可奶奶的身体,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偷偷擦了一把眼泪,拉扯着手中的锯子,细碎的木屑像水一般渗出来。拉锯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奶奶躺在病床上,那疼痛的呻吟声怎么也停不下来。无法想象,奶奶到底有多么疼痛。现在,枣树就那么疼吧……那一圈一圈又细又密的年轮,像是生长的密码,仿佛暗含了某种宿命的味道。枣树轰然倒下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树和奶奶一样,再也不能守在家门口看这沧桑世事了。大家合力将砍下的枣树拖到屋后的柴禾堆上,我感到那些枣儿的甘甜也仿佛成了幻觉,犹如从梦中醒来。一片片、一块块的枣木溅起又落下,和黄土混在一起。生于黄土,终于黄土,这棵枣树的命运何尝不是奶奶的命运?现时农历四月,如果那棵枣树还在,又该集聚着力量开出细碎嫩黄的小花和长出葳蕤的枝叶了吧?那些簌簌衣巾落枣花的岁月啊,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陕西府谷县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 白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