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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6月11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石器时代”的童年

甘周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6月11日   07 版)

    马蹄河里的石头

    没有水的时候,马蹄河里只有石头和骆驼刺。

    马蹄河由南往北流经村西头,小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也没机会去探究马蹄河的去向。六岁时跟父母到了外地,以后虽然时常回去,每次也都去马蹄河里玩,然而不曾走太远。长大后来北京求学,接着工作、安家,一晃就20年,由于种种原因,再也没有回过故乡,我童年的马蹄河与我天各一方,只能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回到它的怀抱。

    花园村在马蹄河下游的平原上。站在村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望见祁连山。山在南边,绵延不断,望不见头,也看不到尾,最高的山顶终年覆盖着白色的积雪。

    祁连山其实离这个小村子很远,村民去山里拉煤拉木头,赶着牛车,来回得走三四天。有一条河从马蹄寺附近的山谷里流出,这座山里有一座寺院,远近闻名,寺里供着一块巨石,上面有一个马蹄印,因此得名马蹄寺,这条河就被唤作马蹄河。

    马蹄河的水是祁连山的冰雪融水。夏初天气渐热,马蹄寺周边山里的泉水陡涨,雪水和泉水全都汇集到马蹄河里。从祁连山北麓到河西走廊,落差很大,河水奔涌而下,摧枯拉朽,裹挟山石,直冲向北部的平原地带。

    我出生时,马蹄河上游已经修了水库,截断了河水,使下游的马蹄河成了一条旱河。只有到了水库泄洪的时候,下游才有水,有时很大,有时很小。发大水的时候,花园村与河对岸的村子就彻底中断了联系,我们家的亲戚很多都在对岸的几个村子里,那时谁家要有急事,也只能望洋兴叹。

    有一年,发了一次大水,全村的人都跑去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洪水,整个河道都被填满了,牛的尸体时起时伏,整棵的大树顺流而下,黄流滚滚,势不可当。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洪水。

    马蹄河从传说的时代一直“流”到现在,它持续把祁连山上的石头塞进马蹄河里。洪水将巨石碎成了大石头,又将大石头磨成了小石头。大石头,小石头,鹅卵石,砾石,还有细细的沙子,长年累月静静躺在河床上,守望着河岸边的庄稼地和远处的村子。

    这条没有水的旱河,是我童年的乐园。农忙的时节,大人们在岸边的田地里劳动,我和妹妹就到河滩里玩耍。我们翻开石头抓蝎虎和蚂蚱,有时候也会追兔子。兔子跑得飞快,我们一边追一边抛石头,却从来也没有击中过。白天,河滩上一直有羊群,牧羊人总能打到兔子。晚上,羊群回村,牧羊人扛着赶羊的长棍跟在后面,棍子一头吊着兔子,兔子就在他背上晃来晃去。我一直梦想有一天也能成为一个牧羊人。

    石头最大的用处是修渠

    有石头的村子是有福的。

    大西北普遍缺水,幸有祁连山,我们村的庄稼一年还能浇上几次水,夏秋两季,从祁连山上吹来的风每天随暮色一起降临,为地里的庄稼送来清凉。村里人同样离不开石头,马蹄河的石头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石头最大的用处是修渠。

    我们家新开垦了一块地,在村子最北头,紧挨着马蹄河。为了修一段引水渠,爷爷请了一个亲戚来帮忙。那时,爷爷已经老了,搬石头还行,体力眼力却不济了,所以只能打下手,砌石头的活全是亲戚和我妈干的。我看着他们整好了渠面,把一块一块的石头砌了上去,整整干了一天才完工。干完活,爷爷和亲戚抽起了旱烟,那股呛人的烟味现在想起来似乎还能闻得到。

    水是祁连山的馈赠,跟油一样珍贵,浇完一个村子的地,还有下一个村子等着。水库出来的水,如果没有一条坚固的水渠盛着,沿途不断渗漏,还经常有人扒水偷水,估计还没流到下游的乡村就枯竭了。没有水是灾难,庄稼长不好,人畜也没法活。所以,修渠护渠的意义不言而喻。

    从我记事起,修渠的工作就没有停过。灌溉季来临前,各家的劳力都要去修渠,把毁坏的渠段重新修好加固。我们村的人修水渠,都是从马蹄河里采石头。村子东头还有一条河,也是从祁连山下来的,东河隔开了花园村和另一个叫毛城子的村子,毛城子的人修渠就采东河里的石头。不管分水,还是分石头,祁连山都是公平的。

    用石头砌渠,是村里的壮劳力必须掌握的技能。

    捡修渠的石头很有讲究,一般选的都是大石头,直径至少得30厘米。采石头的工作很原始,几个壮劳力赶着牛车到河里去,一路走一路捡,近处的被人捡完了,就到远的地方去捡。反正走再远,也不会离开村子太远。我们村都是一个姓,可能因为村子小,好像从来没听大人说过石头不够用。如果不够的话,发一次大水就补齐了吧。

    修渠就是把河里捡的石头沿着渠面砌起来。渠底用的石头与渠两边用的石头是不一样的:渠底用的石头更大,更方,渠两边的石头要小一些,扁一些。别看就是一块石头,到了修渠的行家那里,好像都变成了砖头,他们总有办法把它们砌得整整齐齐,一块石头挨着另一块石头,相连的地方都是最好的角度,砌好了再也抽不出来,除非从第一块石头开始搬。

    不管是修一条新渠,还是补一段老渠,工艺都是一样的,石头砌整齐后,用河里挖的沙填缝。等到浇过一次水,石头之间的缝隙里很快就长出了青草,于是这段渠的质量得到了检验。

    那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两手长满了老茧,大都没有上过学,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修渠的时候,他们却是地地道道的专家,如同他们种庄稼一样。

    石头驮着我家的房子

    爷爷一生吃了很多苦,四处打工谋生。爷爷年轻的时候老家还有狼,马蹄河里的狼尤其多。我问他遇到狼怎么办,爷爷说,有石头啊,有石头就不怕狼。

    村里人都会扔石头,捡起一块卵石,抡圆胳膊扔出去,腾的一下,几十米外的地方随即升起一股黄尘。这是他们从小就练就的本领。放羊的时候,赶着上百只羊到马蹄河里吃骆驼刺,遇到不听话瞎跑的羊,就得扔石头,把它赶回羊群里。爷爷放过羊,他扔石头有准头。

    爷爷和奶奶结婚后,家里没有房子住,爷爷就带着奶奶去外地打工,解放后才回到老家。回到村里,重新分了地,在夯土围成的院子里修房子。西北修房子都是用土砖,土砖是和泥用模具倒的,虽然很结实,但毕竟不是烧砖,没法做地基。要修房子,打地基只能用石头。

    为修房子,爷爷在马蹄河里捡了几天石头。在石头砌的地基上,爷爷修了自家的房子。上房向南,一个主屋加一个套屋,主屋住着爷爷奶奶,套屋是粮仓,堆着家里所有的粮食。上房对面还有两间房,一间是给我父亲结婚准备的,另一间是厨房。

    我出生在亲戚家里,过了满月才来到这个家。地基上的石头经年累月驮着我们家的房子,裸露在外面的石头都是黑色的,家里人进进出出,墙角的几块石头被磨得油亮油亮的,太阳一照都能发光。

    有一年地震,我们家的夯土院墙裂开一个大缝,补救的办法是塞石头。塞了好多石头进去,才把那条缝填满。毕竟是石头砌补的,坚固是坚固,但与两边的土墙比,还是不够美观。日子久了,石头缝里长出青草,还冒出一棵枸杞来,每年都能结一些红红的枸杞子。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院墙上这条不完美的墙缝。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看到一条蛇钻进石头缝里,特意跑来相告,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奶奶都不让我靠近那条墙缝。

    很多年后,我陪爷爷去给奶奶扫墓。老家的坟都有墓门,所谓墓门,其实是三块石头,两块作柱,一块作梁。墓门嵌在奶奶的坟堆里,经过风吹雨淋,似乎已经与坟土合为一体,四面都是野草,有的正开着花,是老家常见的野花。

    奶奶的坟也在马蹄河边上。

    后石器时代的终结

    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得了一场大病,医生说该准备后事了,于是家里急忙请人给他做了一口松木棺材。棺材做好后,爷爷的病竟然痊愈了,那口棺材只好一直放在厨房里。

    厨房的一边是棺材,一边是灶台,棺材和灶台中间是奶奶的石磨。做石磨的石头不知道是从哪里找的,磨盘石质地很坚硬,颜色泛白,有点像花岗岩。这种石头除了做磨盘,还用来做碾子,我们家院门外的麦场上有间小房子,里面有碾子,碾子是用来碾米的。打场,就是给小麦脱粒,用的石磙子也是这种石头。

    厨房里还有一些工具是石头做的。比如蒜臼子,是一块圆柱形的石头,中间掏了一个深窝窝,捣槌也是石头,是一根天然的条石,黑色的,粗细刚好盈握。蒜臼子除了捣蒜,还用来捣花椒和辣椒。

    厨房让爷爷的棺材和灶台占掉大半空间,竟然还能容下一头拉磨的毛驴。豌豆要磨成碎渣才能喂牲口,否则不利于消化。我们家没有驴,拉磨的驴是从别人家借的。磨豆子的时候,奶奶会给驴嘴套一个口袋,防止它偷吃。

    石磨、碾子、石磙子、蒜臼子,都是石匠做的。干石匠活的都是远近的农民。我隐约记得我们村也有会这门手艺的,我们家的这些工具,说不定就是他做的。

    爷爷会编筐,给牲口添草的筐、捡牛粪的筐、囤粮食的大罗筐、奶奶存鸡蛋的小筐,所有家里用的筐都是他编的,炕上铺的席子也是他编的。不管编什么,用的都是芨芨草,把芨芨草晾干,再用水沤。沤芨芨草,是用几块大石头压住草,往草上喷水。沤软的芨芨草韧性很好,不易断。编制的时候,先把芨芨草拧成拇指粗的绳子,接着再一圈一圈地编。每编一圈都要敲打压实,爷爷不用锤子,而是用石头,他把木棍压在草绳上,然后用石头敲。干这个活计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每敲一下,他都要嗨一声。做草编用的石头都是马蹄河里捡的,大小形状各异,怎么用只有爷爷知道。

    谁也没有料到,给爷爷准备的棺材竟让给了奶奶。

    爷爷生命中最后的两年是在城里过的。最初,我和爷爷睡一屋,夜里他时常做梦,不停地说梦话,有时还会突然大嗨一声,常常把我惊醒。我要准备高考,我妈怕爷爷说梦话影响我,就让我搬另一间屋里去睡觉。

    爷爷咽气的时候,也是大嗨了一声。

“石器时代”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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