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中的梦境与现实

    一

    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的詹尼·布利，喜欢深入浅出地阐明事物。他设计了一个写作练习，同样深入浅出，少到只有一个步骤。

    你可以想到，这样的练习，做起来容易，做好却很难。

    其内容是写一篇与梦有关的习作。

    谁都可以做这个练习，但一定要想一想詹尼的写作建议是什么，然后怎样去做——

    在这个写作练习中，你可以在梦境与现实中穿行。

    你也可以写出你大脑中某个一直想象的场景或结局。

    比如，你是否经常想象得到了一些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或者相反，得到了一件自己并不想要的东西？

    再比如，你也许将自己为之着迷、为之欢喜的想法，同自己挥之不去的、痛苦的思绪交织在一起？

    詹尼的要求非常简洁，只有一个：不去提及你正在写的是梦。无论你最终选择写什么，无论你想如何描述这些“经历”，绝不要在文章中指明，这些经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

    詹尼提示说：有时，我们的梦境、白日梦或幻想的生活，是如此深刻和真切，以至于我们常常会信以为真。当我们为某些想法近乎着迷时，这想法正是我们可以描述的最完美的“经历”。那么，我们现在的这个练习，要将这些经历当成真实事件来加以叙述，就仿佛它们切切实实地发生过一样。

    这里对你的一个挑战是，让你的这篇散文存在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你不要质疑它是否真实，有没有合理性和准确性。

    二

    我猜想这个练习的目的，可能是打开写作者的思维，少些拘谨，不再黏滞。这是对的。我们平时夸赞谁文笔好，也是夸赞他的思维方式好，能放开，很流畅，像雨水从天上下来，大珠小珠落玉盘。换句话说，好思维是好文笔的必要条件，文笔不好大多是思维的问题，或者说全都是思维的问题。

    国外的正规写作课与创意写作课有很多不同，约束也是很多的。某些正规的课程通常会告诉你，在诗歌中虚构是为了叙述事实，可是散文不能虚构事实，不能编造情节，落实到你的写法上，也必须让你的描述真实可信。于是，在散文中虚构事实，几乎是大家都很忌讳的做法，很久以前就这样了。

    但有些作家不这样看，觉得散文应该是自由的文体。

    他们会问：从艺术角度上说，散文家为什么必须生活在栅栏里？为什么必须被束缚在什么能做与什么不能做的规矩中呢？

    詹尼从自己的写作中想到：作为一个创作非虚构文学的作家，自己几乎都不敢妄言，哪些一定是事实，哪些一定是虚构。但是他非常清楚，作为一个指导老师，他面临的最大困难是，如何教会学生打破事实和虚构的这些规则，让学生自由写作，不必向任何人解释这么做的理由。

    事实上，散文天生就有多样性。它允许出现任何内容，包括哲学、伦理、神学、批评、诗歌、幽默、娱乐、临摹、趣闻、笑话。它可以有自由的交谈，包括高雅的精英话题、低俗的大众话题。这样才会表现出它的生机，才会像大自然中的植物，品种丰富，生长茂盛，色彩斑斓。

    可是，很多写作者一提起散文，不知不觉中就被束缚了，只能写那个狭小范围里的、拘谨状态中的文字。

    “如果这样，我们怎么能拥有自己的经历？更重要的是，对于散文家来说，我们的经历又将如何表达我们的思想？”詹尼还觉得，这不仅是初学写作者的问题。

    三

    当然需要好作家的例子来说话。

    中国最早的散文家应该是庄子，庄子写散文，就没多少约束。他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便用这一篇文章记载那种逍遥和愉悦。他写的是，睡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很生动逼真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过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我是庄周。那么，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

    再举个例子，写《溪畔天问》的安妮·狄勒德。她得了肺病，去乡间养病时写了这部书，十分好看，不亚于梭罗的自然散文。这本书没有什么情节，只是记录了安妮独自居住在听客溪边日常的自然观察与思索，但已经不是纯净而天真的大自然观察。

    比如开篇第一章，作者写道：“玫瑰？还是象征着死亡？”我们只不过是被摆在了这个世界上而已。

    她在溪边写她看见的山峦，想的是她曾经遇见的人和事物：

    “我望着山，就好像你望着多年前，在另一个国度里的旧情人那张依旧美丽的面庞：带着亲切的眷恋，还有种熟识，然而没有真正的感情，只暗自诧异现在两人竟成陌路。多谢，那些记忆。”

    她写自然，也是写她的自我意识，要比大部分作家更灵活。这就像她说的，人与神唯一的区别便是，神不像人那样拥有自我意识。是这份自我意识，无形之中让人类拥有丰富的情感与思想。

    四

    前面说的两位作家，都在帮助我们打开思路。尤其是庄子，他的作品随性随意，在梦境和现实中自由穿越。当然，他作品中的现实，是他所在的古代环境里的现实。

    结合前文的写作练习题，我们看一看现代人怎样表现他的梦境和现实。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塞，二战结束后写了一篇《归途梦》，写的是从办公室返回乡间住处的路上，他的思想突然离开了每天处理的战俘文件、出口和货款数据。在这一刻钟内，他像孩子们和情人们以及诗人们通常做的那样，生活在名副其实的、货真价实的、美丽的、心灵里的真实之中。

    他写了一大段文字，把他的一部分白日梦，说给我们听：

    先是躺在海滩上，枕着黄沙，双足浸在水中。我咬着一根草茎，眯着眼睛，哼着一首歌儿。我试图回忆我哼的是什么歌，但实在想不起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继续哼下去，两脚打着水，直到哼够了才停下来。我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昏昏欲睡，这时突然想起了我的全部处境，我是自由的，是自己的主人，我爱干什么，爱允许什么，就干什么，就允许什么，我是躺在海滩上，一段时间内除了我四周没有第二个人。于是我一跃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印第安人的号叫，一跃扑入水中，击得海水噼啪响，我击水，划船，游出去又游回来，感到饥饿，跳上陆地，甩一甩发中的水滴，躺倒在打开的背包前。我缓缓从包里掏出一大块面包，这是昨天出炉的非常好的黑面包，还有一根香肠，同我们孩提时代参加节日般的学校郊游时所得到的那种一样，还有一块瑞士奶酪，一个苹果，一块巧克力。我把这些东西排列在面前，长时间地观赏着，直到再也按捺不住，便饿狼般地扑了上去。我满怀喜悦激动不已，从面包和香肠中嚼出一种遥远的、被淹没的、内在的男孩的喜悦，它滚滚涌来，把我全部身心席卷而去，使我沉浸在忘我的幸福之中。

    上面的例子，对于深刻和真切地表现我们的梦境、白日梦或幻想出来的生活，是一个很好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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