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19年07月0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黄泥路与白月光(随笔)

扬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 柏桦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7月02日   13 版)

    儿时家里光景不好,父亲出去打工,母亲守着家。那时老家在一个落后的小山村。家里一年四季都会种庄稼,因为那是庄户人的命根子。除了水稻之外,黄豆也是必种的,而且会种很多,当然大部分是用来换钱的,余一点当来年的种子,再余一点母亲就会用来磨豆浆给我喝。至今,母亲磨的豆浆都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味道。

    七岁那年初秋,暑气还没消匿,天热得很。母亲连着好几日都要去周家山脚下的田里,赶在下一场秋雨来之前把地里晒干的黄豆秆子都搬回来。周末,我吃过饭跟着母亲一道去收黄豆,母亲照例拖着家里的板车。我坐在空板车上,母亲在前面拉着我,一路“哐当哐当”颠簸着到了周家山脚下。黄豆秆子早已被太阳晒干了,干枯的铺了满满一田。母亲将黄豆秆子一棵棵理整齐,用稻草编成的绳子把它们捆起来,我负责给母亲递送绳子,给母亲搭把手。

    从周家山到家的小路很窄,装满黄豆杆子的车无法通过,不得不走大路,这大路并不是什么水泥路、柏油路,而是用黄土轧平的路基,这比起坑坑洼洼的小路好走得多,可是也远得多。

    回去时,原先空荡的板车上一捆捆黄豆秆子叠得同半座小山一般,母亲在前面拉着车,车轱辘因为不堪重负,在干燥的黄泥路上划出了笨重的“呀吱呀吱”声。我已经没法坐上去了,母亲让我跟在后面,留神别让黄豆秆子掉落,顺便能在她拉不动的时候帮着推一把。

    母亲那会虽然还年轻,到底是女人,那满满一车黄豆秆子一趟两趟拖久了也吃不消。来来回回,停停走走。我在后面跟着一路半推半撵,脚下光滑的黄泥路泛着热气,头顶的太阳也越来越热,我看不见母亲的身影,只能听见母亲的喘气声。

    最后一趟回程,已是黄昏,我不清楚我们走了多久,因为年幼几乎没什么准确的时间概念,只知道额头上滚落的汗就像黄豆那般大,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了,整个人筋疲力尽,只要停下就感觉一点都走不动了。母亲忽然叫我要我使把劲儿,我歪头一瞧,眼看又要爬坡了。只是还没上坡,几捆黄豆秆子就从车上掉下来,散了一地,饱满的黄豆从灰黄色干枯开裂的豆荚里蹦出来,滚得四处都是。

    我还没开口,母亲就已经觉察到了,她连忙停下板车,松开拉绳,走到车后面,看着散了一地的黄豆秆,又是急又是恨地朝我吼:“你闭着眼睛走路啊!让你看到不对劲就要告诉我,光看着都看不好……”说完母亲无奈地叹气,招呼我快把地上滚落的黄豆粒都一颗颗捡起来。我本就又累又热又渴,母亲的怨怒更让我心生委屈,索性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闹了起来,再不愿走。母亲一愣,我眼里噙着泪看着她,她全身都是汗,黄草帽下那张尚且年轻的脸涨得通红,头发已经湿透了,根根贴着脸侧和脖颈。母亲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说:“听话,赶紧捡,咱今天把黄豆搬回家,明天卖了之后就带你去城里,好不好?”

    去城里是件难得且奢侈的事情,当母亲决定去城里,这就意味着她要去给家里添置生活必需品了,也意味着我能得几样好吃的或者一件新衣裳之类。我用袖子擦掉眼泪,爬起来,“妈,你说话可得算数,咱明天去城里。”

    母亲没有心思再同我讨论去城里的事情,她已经开始重新捆扎掉落的黄豆秆子,然后一捆捆地垒上板车,绑好绳。而我因母亲的这句话,兴奋而充满期待,一边一颗颗地捡着地上的黄豆,一边想着明儿去城里要让母亲给我买什么,那会儿已经忘记了全身的疲累和方才的委屈。

    母亲套上拉绳,又重新拉起了板车。我顾不得身上、手上的黄泥灰,用衣服兜着捡起来的黄豆,继续跟在后面盯着。下黄泥路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到家一顿卸载收拾,这一天的活才算清了。晚上我不知是因为全身酸痛还是因想到要去城里而兴奋,躺在床上许久都睡不着。深夜窗外那轮秋月亮得出奇,连带着把屋里都照得亮堂堂的,莹白的月光落在我和母亲的脸上、身上,我挨着母亲叫了声,想同她说点什么,母亲没有回应,只是翻了个身朝向了我。我侧过脸发现,月光下母亲脖子下面印着一条又长又粗又重的暗红色勒痕,从胸口一直斜着延伸到左肩后面。我知道那是白天拖车麻绳勒出的血印还有磨破的红肿的皮,那勒痕看得我心头发颤,一闭眼就浮现在脑海里。我心里很难过,除了心疼母亲,还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茫然和无力:怕以后会越来越不好,怕以后母亲会累倒会生病……而母亲作为我成长世界里的一根支柱,我除了依靠她、依赖她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做什么。

    我翻过身朝向窗外,背对着母亲,在莹白的月光下低声哭了起来。直至今日,母亲都不曾知道我幼小的担忧,因为那晚母亲睡得太沉了。

    那时我年幼,母亲年轻,也正因此,我觉察不出生活到底有多大的压力,因为好像无论遇到了什么问题,母亲总是会想办法解决,无论当时有多贫寒我想要的母亲总会想办法满足。可那晚我所生出的一种模糊不清又沉重的感受,使我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吃什么买什么的念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改变和摆脱现状的愿望,这愿望暗暗地生根滋长,并且随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盖过了孩童本该有的烂漫无忧的天性。

    至此,生命的长河无声地流过了二十几载,年龄与阅历的增长使得昔日隐隐绰绰未明的感受明朗起来,曾经那种模糊不清的害怕、茫然和无力其实是风雨如晦、世事无定,母亲作为我生命背后那座庞大的山,倘若忽然某天不再无损无撼,坚若磐石甚至摇摇欲坠,我再也无法有所依靠时,自己要怎么应对种种困厄?我会面对何等的苍白和飘零?我的生命又该走向何处?

    我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这段记忆和感受对我来说太过深刻和沉重,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今后,我都不会忘记,在那条黄土轧成的泥路上母亲和我是怎么将那一车车的黄豆秆子拉回了家,那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在模糊不清的感知中我又是如何开始去意识生命背后的沉重。

    如今,那条黄泥路早已被修建成了高速公路,不复当初,而那些惨淡苍白的岁月也早已被冲远冲淡,只不过头顶的月光仍是我那段记忆里莹白的月光。

黄泥路与白月光(随笔)
运气(随笔)
独坐(诗歌)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