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新鲜的月亮

    一

    “所以你的方向是什么？”

    “月亮意象研究。”

    我缩脚蹲伏在一行行字句的空隙处，眼前是黑色的文字丛林。在横勾撇捺里找出那些词和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此，我已经在浩繁的书卷里找寻了将近八年。

    前几年搬到了研究所后门对面的老街上，为了方便上班和查找资料。新家在一栋破旧的灰色小楼的二层，面积不大，阳台被浓密的树阴遮得严严实实，只留给我几片稀碎的天空。当然，也看不到月亮。

    日子就在满树的蝉鸣声里流去。

    我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文字丛林，像猎人一样提着枪杆，追寻藏在密林深处的野兔。我能感觉到每一棵树都在有节奏地呼吸，有的甚至还在向上生长。重重叠叠层层交织的树影遮住了头顶的天空，黑色枝杈细长如神经，在我面前延展开来，根本望不到丛林的尽头。

    白天在研究所读文献，晚上很晚才回家。从研究所后面出来，过一条小路，就进到了老街。晚上老街黑黝黝的，两排路灯瞎了一大半。我常常在这个时候把身上的月亮抖落。她们像粘在毛衣上的泡沫小球，在我读文献在森林里狩猎时就落在了身上。我从不把工作带回家，家里没有月亮。

    “这样的生活，平淡中也有几分有趣吧？毕竟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研究。”

    我默然。

    我想起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不得不面对的赤裸的墙壁，申请了好多年都没批下来的课题补贴，早上出门突然肠绞痛晕倒在街边，被路人送到医院却连手术费都凑不齐……我也想捡地上的六便士，可是怎么都捡不起来。

    这八年来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毕竟我曾穿过不知多少片铅字丛林。可是我有点不想走下去了。

    “也许不会再研究下去了。”我说。顿时黑暗中涌上来几股清明。

    二

    得知大学学妹要来采访我的时候，我难得一次早回家。那晚暗红色的天像一口锈掉的锅底，漏下碎碎的几点星光，月亮也是浑浊的，湿黄的一团，像浮在油里。我在附近的甜品店买了面包片当晚饭，以前长期不规律吃饭早就得了胃病。

    钥匙在孔里“咯嗒”旋了三下，我推开门，熟悉的意义像水母一样游弋在黑暗中。几秒后他们裹挟着阳台风吹树叶的声音沉寂了下去。我开了灯。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学妹是第二天早上到的。是个星期六，八九点钟的样子，外面的金光透过树阴洒进客厅，却像可疑的夕阳。

    “那是因为什么呢？是想换一个方向吗？”

    “物质方面当然是一个原因，”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但更重要的是——我们面对空荡荡的夜幕，再也没有新鲜的月亮。”

    “再也没有新鲜的月亮？”

    我在望不到边的铅字丛林里找寻了八年，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档案室里堆满了有关文献，翻开一看，几十个月亮，几百个月亮，几千个几万个月亮，都像眼睛一样凝视着我。

    “对。”

    研究所靠近后门的角落堆满了死去的月亮，仿佛一座小小的骷髅山。白玉盘，飞天镜，剥开的莲子，一汪清水，白凤凰，鱼眼睛和胸章，眉，船，镰刀……成千上万盯着我看的，乌青的或是翻成白眼的，圆睁的或是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是过去的月亮了。

    再也没有新鲜的月亮。我们现在能想到的关于月亮的比喻，都是前人写尽了的。当然，她可以不用任何跛脚的修辞伪装，只作为月亮，作为最朴素的本体，从茫茫的文字中升起。但作为从前最常见的意象，我却看到——每一个灯火摇曳的晚上，月亮只能作为背景装饰物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

    越来越多的人按动快门，把月亮装进镜头里，却不言一语。也许是不想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看未免太悲观了吧？文学应该是像野草一样，不断滋长的。在新的时代，月亮必然会被赋予新的意义。”学妹说。

    “可是那样的意境却模糊了，那样的月亮永远留在了过去。她不必被赋予意义，她就是意义本身。”

    三

    送走学妹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河边走了很久。我知道她就在那里，在一直跟着我走，但我不愿看她。晚风又凉又软，河水闪着波光，一只猫悄悄从我脚边跑过。

    我最终忍不住抬起了头。

    那晚的月亮大而洁白，像是黑袋子剪开的一个洞。我想起小时候在公园遇到过一个魔术师，他捧着一个袋子，让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一摸看有什么东西。那个袋口又小又紧，我伸进去什么都没摸到。可我收回手退后去，他就从袋子里拎出一只兔子来。

    我们像不像是袋子里的兔子？被生活设下圈套，稀里糊涂地跳进去，在黑暗中挣扎。就像我现在还找不到新鲜的月亮，未来怎样，我不知道。

    我盯着那轮月亮看了好久，一直看到泛出涟漪来。

    只要心里的这抹微光还没有消失，总有一天我会寻找到新鲜的月亮。

湖南师范大学学生 王钰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