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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7月16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我的漆匠父亲

湖北省十堰市郧阳区人民政府 颜克存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19年07月16日   06 版)

    俗话讲,“百里千刀一斤漆”。我知道,这是人们对手艺人漆匠的一种吃苦耐劳精神的赞许。然而,这在我的眼里,父亲是当之无愧的。

    因为父亲,就是一年夏秋两季穿行在秦巴山林,活跃在绿叶从中的一名漆匠。

    割漆,是父亲的职业。每年农历三月末四月初,父亲都会早早开始行动,他要抢在绿叶完全覆盖大地之前把所有准备工作做足。磨刀、寻树、清路、找藤、搭梯,一样都不能少。

    漆有“涂料之王”的美誉,是故乡人的经济树,也是父亲眼中的宝。尽管父亲对我说,他很怕它,也曾常常叮嘱我和家人离它远点儿,但他自己却没有敬而远之,反而与之亲近,越走越近,由怕到亲,成了“亲人”。

    说父亲与漆树是亲人,我是有依据的,也是我们家人人有目共睹的。每年只要父亲开始割漆,他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家人给他送到林子里,他独自坐在青草地上面对着漆树吃进肚里的,就连晚上睡觉,他也不与母亲同在一个房间,自觉离的远远的。因为父亲的手总是被漆染的黑乎乎的,还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特别酸味,不论怎么洗都除不去。而这个时候的父亲,虽然依旧如往昔那般和善,但我们谁也不敢与他亲近,只要一不小心染上一星半点漆,便会因漆过敏,所染之处定是奇痒难耐,轻则红肿一块儿,重则溃烂化脓。父亲就像刺猬一样,碰不得也摸不得。

    苍翠林中寻树,犹如茫茫人海寻人。漆树长在山上,躲在万千林木之中,要把他们全都找寻出来,任谁都是一件难事。所以父亲要赶在春风走前,乘着山林还没披上绿装就进山,一棵一棵寻找,把那些隐秘在林子里的漆树全都找出来,然后拔出腰间磨好的柴刀清路,把通往任意两棵漆树间的杂草树枝砍掉,千点连成一线,彼此互通,成为一条父亲口中的“漆路”。

    寻到了树,清完了路,父亲便有了目标,就该找青藤在漆树上搭梯子了。父亲搭梯子只用两种材料做“绳子”,他的首选是生长在山崖上的青藤,这种藤蔓非常结实,质地较硬,用它捆绑的梯子耐磨耐久,不怕风吹,不惧雨淋,更不畏日晒,管个一年半载根本不成问题,是父亲心里信得过的“安全绳”,但它的数量少,分布也不广,每年为找它就得耗费父亲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经常是翻山越岭,爬坡过坎,磨得父亲双脚冒出亮光光的水泡,令人看着都心疼。有时候,父亲找的漆树太多了,实在是找不到更多青藤了,就砍几根竹子,如篾匠一样,剔除篾黄,用篾青把木棍捆在漆树上搭成梯子,篾青虽然也很结实,但其捆绑难度非常大,劲道小了梯子松动,人踩上去不安全,劲道大了,篾青会在扭转过程中从竹节处断掉,导致前功尽弃,还得从头再来,因此父亲每次用篾青搭梯子时都会格外小心,在拉扯过程中任凭篾青边锋割伤手也不使劲拧,往往在所有梯子搭完后,父亲的手就变得伤痕累累。

    做好割漆的所有前期准备工作后,父亲会让山林休整一段时间,自己则抓紧时令干农活,把玉米、土豆及各类蔬菜种子播种下去,等待一场场春雨,孕育下新一年的希望。

    待到四月底的时候,春天差不多都结束了,漆树的叶子已经完全长好了,光合作用制造的有机物能够维持漆树自身的生命活动需要了,父亲也该进山真正开始割漆了。他查看黄历,选定一个好日子,换上一身早已被漆液染得黑乎乎的衣裤,头戴一顶草帽,脚穿一双高帮解放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我们眼里,此时的父亲,就像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信心十足。

    割漆的第一道工序,父亲称为“放水”。这是每棵漆树新的一年挨的第一刀,在这一环节,父亲特别讲究,他说漆树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无偿馈赠,它虽然是树,但突然被人狠狠地割一刀,也会忍不住疼,也会掉眼泪,人不能太贪心,要抱着一颗对生命敬畏的心去爱护它,不能把它的眼泪给收了,要让它的泪水滴落在树干上,下一次再割之前好有心理准备,不再那么疼。虽然父亲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迷信,有没有科学道理,但父亲第一刀割出来的“漆”,确实如泪水般清澈透明,完全与漆不同。

    漆树经过“放水”之后,一般经过七天左右才能出漆,而这段时间,正是父亲漫山遍野采集金丝楠木树叶做漆笕的时间。金丝楠木树叶有较厚的角质层,叶革质,椭圆形,表面光滑,可以顺着叶脉对折之后再横向对折形成漆笕。

    父亲割漆的时候,每天都是凌晨两三点就起床,戴着头顶灯,踩着露水,披着星月进山,他要赶在温度上升之前把一路口子割完(父亲一般把200道漆树口子称为一路),否则等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漆树的汁液就少了,再割口子,不仅没有产量,还会给漆树本身造成大的伤害,缩短漆树的寿命。

    父亲割漆,虽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也不允许我们跟着,但他有个习惯,那就是由远及近依次开割,每次等他爬上我家院子外面的漆树时,天就已经开始亮了,我也在母亲的督促下准备上学了。出于好奇,总喜欢远远地站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瞧着,看父亲是如何一刀一刀割漆的。尽管父亲总是不让靠近,但看的多了,自然也就看明白了,原来父亲是一手环抱漆树,一手握紧专用漆刀,用力在树干上割出一个V字型的口,夹角大约45度,每次都是先割上面两刀,然后再割下面两刀,每刀割掉的树皮都不超过5mm,在汁液流出V型漆口之前,再迅速从腰上的竹篓里拿出一片金丝楠木叶子,熟练地两次对折做成漆笕,再在漆口下方由下至上割一刀插上漆笕,至此便算完成了割漆的最重要环节。

    刚割出来的漆口是雪白的,流出来的漆液也是雪白的,但随着漆液与空气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漆液的颜色就会慢慢发生变化,由最初的白色变成栗色,再变成褐色,最后成为黑色。所谓“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割漆是有规矩的。拿父亲的话说,就是拿刀之人自带危险,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头脑,不能有半点松懈麻痹思想,否则伤己伤人。从父亲身上,我知道他有三条铁的规矩,就如同我在学校必须守的纪律一样。一是割漆之日决不喝酒。父亲说酒会麻人脑,使人下手无轻重,瞬间就能让人方寸大乱,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二是割漆之时不见他人。这一条规矩,起初我根本不懂,始终想不出割漆与见人有什么联系,两者八竿子打不着,为弄清缘由,我曾问过父亲,他说漆匠手持利器,见人不礼貌,还在心理上给人以恃强凌弱之感,最重要的是防止口舌之争,手握漆刀,这就是矛盾升级的载体,出刀即不可收场。三是割漆不挡自己的道。俗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身为漆匠,时时刻刻在漆树上爬上爬下,如不小心在树上给自己摆下路障,那必是非常麻烦,因此父亲总是坚守着由远及近,由难到易的原则,每次都是爬上离家最远的那一棵漆树,从树上位置最高的那一个漆口开始操刀,这样安好的漆笕就不会成为自己下树的路障,挡住去路。

    割漆是从树上到树下,而收漆正好相反。每次父亲收漆的时候,都是在脖子上挂一个被漆染的黑乎乎的小木桶,左手拿一个寸把长的光滑竹片,还是从离家最远的那棵漆树开始,由下而上,熟练地取下树上的每一个漆笕,把漆笕里收集到的漆液全部倒进木桶里,然后用竹片把接漆的金丝楠木叶子轻轻摁在木桶口边沿,这是一个特意安装的铁片,专门用作刮漆,再用右手捏住叶子快速一拉,叶子上沾染的最后一点漆液便也流进了木桶里,没有一点浪费。

    一路漆树,200道口子,均藏于高山密林,且不说要爬多少根树,仅脚下方圆少说也有二十里地,父亲每天往返四趟,每道口子割五刀,一天下来近百里,操刀上千次,但收获却并不丰厚,多则一斤两斤,少则半斤八两。

    割漆的最佳时间是三伏天,此时正值盛夏,阳光充足,水分挥发非常快,割出来的漆质量最好。不过此时的天气对于漆匠来说,俨然是最残酷的考验,在每天摄氏三十多度的气温下,父亲不得不穿得厚厚的,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过冬天一样。三伏天的漆,水分少,浓度高,散发的气味非常大,此时只要身上粘一点,任谁都得过敏,全身瘙痒难耐,却又不能用手去挠,只能忍着,否则就会造成皮肤溃烂。即便如此,过敏症依然还在,该痒还是痒,不会有半点缓解,数月难愈。

    “虫蚁不食鸟不啄,皮肤破碎成痍疮”。父亲虽是漆匠,但他自始至终都非常怕漆,每年从割漆开始到收刀结束,父亲的脸、臂膀,甚至连脚背都是过敏症产生的红疙瘩,尤其是一双手,既有长期操刀长出的老茧,更多的是沾染漆后皮肤破碎留下的累累伤痕。许多次亲眼目睹,父亲由于难忍因漆过敏而产生的瘙痒症,不得不把双手伸进摄氏五十度左右的热水中进行浸泡,再把新鲜的韭菜碾磨成浆敷在皮肤上,以此来缓解那种钻心的痒。每次看父亲如此难过,我就劝父亲别割漆了,干脆把漆树承包给别人算了,可父亲就是不同意,还笑着说漆匠吃的就是“忍痒”这碗饭,对漆过敏属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生漆入木,漆有耐腐、耐磨、耐酸、耐碱、防潮等多种特性,是上好的家具涂料,对家具有很好的保护作用,因此只要家里添了新家具,父亲总会将漆与桐油一起熬煮之后对家具进行染色。“入木三分厚,光泽永长留”,用漆浸染的家具,不仅色泽圆润,木纹清晰,还耐磨耐久,不遭虫蛀,可轻松保持百年以上。漆过的家具,黑光泛亮,只看一眼,便有一种厚重、踏实的韵味。

    百里千刀一斤漆。割漆是个既脏又累还苦的活儿,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漆匠,必须耐得了寂寞,忍得下痛苦,守得住执着。我的父亲,三者皆有,一位名副其实的漆匠。只不过父亲这位工匠,至今也没能收到徒弟,他的手艺,似乎今生今世,只能他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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