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在事物之间建立联系

    一

    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要把握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这是不是作家的写作指南呢？在亚里士多德以后的两千多年，文学作品是真实的表述或记录，但不仅仅是这样。它善于描述世界上万物之间的联系，有些是客观的，有些来自主观。

    这种联系在作家的气质上体现出来。包括细心观察，包括保持孩童般的天性和敏感，包括对新事物好奇敏捷，对旧事物记忆犹新。那些事物不会弃置在干巴巴的记忆里，而是在写作层面上活跃起来。

    最方便的联系，是比喻，各种各样的比喻。

    从一位芭蕾演员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舞蹈者的舞蹈，到了哪种程度；从一篇文字中使用的比喻，可以看出写作者的写作，到了哪种程度。

    许多初学者的比喻，用得太容易了，别人早就写过，读者早就读过，几遍几十遍了，现在再读一次没有任何新意，还不如不读。举例来说，他们对于一只手的比喻，往往是这样的：这姑娘手指细长，像雨后新出的笋芽尖儿。王大叔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样钳住我的胳膊。奶奶的手掌上有许多深一道浅一道的沟，像苍老的树皮。

    好作家都有好的比喻。在你读过的书里，被你划线标注的，往往都是很好的比喻。

    契诃夫写道：这人太瘦，衣服穿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一样。

    毛姆写道：爱情就像个水手，出航了一次就变得憔悴。

    梭罗写道：我们天性中最巧妙的资质，就像水果的一层粉霜，只有细心对待才能保存下来。

    海明威写道：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我看到一种观点说，喻体与本体的距离远一些，让人联想的空间大一些才好。很长时间里我都相信这种说法，直到后来读到博尔赫斯的一个比喻，用水来比喻水。他的比喻是：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现在我相信，好的比喻只有一个特征：让你完全意想不到。

    二

    更进一步的，是不同事物进入同一篇写作，在内容上有了新的联系。

    读一读尼采的一段文字，看他怎样做的。

    “人的精神有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第一境界骆驼，忍辱负重，被动地听命于别人和命运的安排；第二境界狮子，把被动变为主动，一切由我主动争取，主动负起人生责任；第三境界婴儿，活在当下，享受现在的一切。”

    王国维也谈了人的三种境界，“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有人告诉我，曹雪芹与马尔克斯在作品中，写出了事物之间的联系，把经历、梦想、虚构和传说，合成一个看不见的整体。他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再读一遍《红楼梦》，再读一遍《百年孤独》好了。

    有没有一个写作练习，帮助我们建立这样的联系呢？

    迈拉·斯科拉鲁设计过的一个练习，源于自己写作和讲学的经验。

    “因为我是以一个诗人身份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的，”迈拉老师说，“所以我也会像其他诗人一样进行非虚构文学作品和小说的创作，从梦境和意象中获取写作素材，一边创作一边探索。”

    迈拉接着说道，其中真正令我感到有趣的，并不是那些我已经熟悉的素材，而是去挖掘那些未知的素材，在互不相关的事物间建立联系，从而帮助我从全新的视角来观察事物。

    所以，这个练习的目的，是让学员找到一种方式，在事物之间建立联系。

    三

    练习的第一个步骤：10分钟盲写。

    1.内容上的建议：

    不要认真构思，大致想一段经历。比如你想去一个地方看看，像是田野、地铁、一栋奇怪的房子，或者你从未去过的某个城市的一条街道，相信你在那里一定会有所发现。你把想到的词语快速而不加评判地写下来。你写得好坏或有用与否并不重要。

    示例之一：迈拉接连写下了许多词语——地铁站，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衣服，阴影里的墙壁，拥挤的人群，扶梯上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念头。截止日期，关节痛，医生，树芽，番红花，梦到自己40年前曾经见过的一个地方。

    2.形式上的建议：

    换一种写作乐趣。如果你习惯了用电脑写作，那么试着用钢笔或者铅笔在纸上书写；如果你以前习惯用纸和笔写作，那么尝试用电脑来完成这个练习。

    不看自己写出的东西。如果你用纸笔来写，只管写下去，在完成前不要重读所写的内容；如果你是在电脑上写作，可以把显示器调到最低的位置，或者有意遮挡一下，这样你就看不见自己所写的内容。

    定个闹钟，10分钟。想些什么就写什么。即使有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地方，也不要停下来，直到闹钟响起（这个方式会结束你的犹豫彷徨。有人在简书上说，当你断断续续下不了笔，就给自己限制在10分种内盲写。坚持一段时间盲写，可以让你的写作秒速进入状态）。

    如果第一个10分钟不行，就再定10分钟闹钟，重新开始。

    四

    练习的第二个步骤，回到有意识的写作，看看自己写了什么。

    如果头脑中浮现出一些形象、想法、人物或者物体，无论它们之间是否有所联系，通通接受。

    如果没有借助任何特殊的视觉形象或者触觉意象，你所写的东西是否还有一种感情基调呢？或者你是否找到了与视觉形象、声音、气味相应的情感？你所写的文章中是什么吸引了你，引起了你的好奇？练习的第三个步骤，对任何自己想进一步探索的内容刨根问底。然后，想想那些与已经写出来的内容有联系的生活或记忆片段。

    示例之二：迈拉联系他写到的所有地铁里的形象。

    昨天我等地铁等到很晚，当时和上百人挤在一起。所有人都看到一个男人横卧在我们对面铺着泥色地砖的地铁轨道旁。这时，两个小女孩儿走到那个男人身旁，晃了晃他。由于距离太远，听不见她们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他死了吗？他动也不动。我又想起来朋友讲的故事：有一次她非常生气，因为有个男人平躺在公园石凳上，霸占了整条凳子。然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迈拉说，现在，我们有了很多故事，但我还不知道它们之间的联系。我必须找出这些联系，找到把所有的故事联系起来的一个核心。所以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自己已经写过的内容，以便能找出新的写作起点。我在自由联想时写下的第一个单词就是“截止日期”。这个词听起来很响亮：最后期限，死亡线。所以我现在进入了某个中间地带，我们从神话和历史中了解到的伴随着各种危险的世界。如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或是俄耳普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我害怕掉进那个世界，害怕匆匆地离开人世，没有任何准备。

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