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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农历新年快到了。68岁的老母亲照例又一次地站到村口小路旁向远方眺望。她掰着手指头算呀算，十年了，她在这个村口小路旁究竟眺望了多少次，她记不真切了。或许是老糊涂了吧，反正儿子大学毕业后从没回家和她过过一次春节，她每次都是在这个村口小路旁失望而归。
说起她来，也怪可怜的，40多岁就守了寡。为了儿子不受重建家庭所带来的一系列不便，她没有改嫁。她把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一心一意要把儿子培养出来。儿子也不负母亲所望，顺利考上了名牌大学。如今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十年。十年来，儿子也回家过几次，但那不是在春节时候。也把她接过去几次，但那也不是在春节时候。十年没有和儿子过过一次春节，说起来，谁信呢？可这又是实实在在的事儿，信不信由你。瞧着这家儿女给父母拜年，再瞅瞅那家孙子、孙女争着向爷爷、奶奶要压岁钱，她只有羡慕的份儿。“想不想儿子？”常常有人这样问她。“想啊，怎能不想儿子呢？”老母亲常常是泪眼花花。
儿子大学毕业去了深圳，每次都在过年时节寄来一封信，先说自己混得不好，日子过得很艰难。最后说，恕儿子不孝，今年就不回家过年了。做母亲的怎能不理解儿子的心情呢？谁不想衣锦还乡？又有谁愿意回乡任人耻笑呢？母亲托人写信对儿子说，自己蛮好的。一个人在家没事。反过来还开导儿子，凡事都有个过程，不要急，慢慢来。后来，儿子混得好了起来，还找到一个漂亮的媳妇，还当上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有了地位，也有了派头。却不成想，好多事情仍然做不了主，更不能轻易回家过春节。“想不想老母亲？”也常常有人这样问他。“想啊，怎能不想老母亲呢？”儿子也常常是泪眼花花。
2
儿子的记忆里，他10岁时失去了父亲，是母亲一步一步地把他抚养成人的。
说到小时候，儿子就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小胖，老问他要笔要本子要水果。他哪有这些东西？没有，自然就遭小胖的打。他向母亲告过状。母亲说：“绕开他。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听了母亲的话，就躲着小胖，尽量不与他碰面。然而，天下有不碰头的山，没有不碰面的人。有一次就妥妥地被小胖堵在了路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小胖恶声恶气地说。
他赶忙把手攥得紧紧的，但还是逃不过小胖的“法眼”。
“是桃子，我都看见了，赶快拿出来。”小胖提高了嗓门。
他不吭声，双手把桃子攥得更紧了。小胖却蹿上来，向他手里夺桃子。
“给不给？”
“不给！”
他的手被小胖掰得生疼，但就是不松开。小胖气急了，猛地把他摔倒在地。他的双手都被磕破了，血汩汩地往外流。他恁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忍受着钻心的疼痛，就是不松手。为此事，母亲找过小胖的父亲，也找过小胖的老师，可他们都不拿这当回事儿。小胖还是照样欺负他。
他不想去上学了，更不想见到小胖。母亲说：“不能装孬种，迎上去和他拼一拼。”他听了母亲的话，“嗖”地站起来，背起书包，挺直了腰杆，直奔学校而去。母亲远远地望着他，目光随他而去。在村口，他碰到了小胖，小胖瞪着他。他并不搭理，趁小胖不注意，猛地一头撞上去，小胖被撞个仰八叉。他又飞快地抡起拳头朝小胖头上、身上狠狠砸去。小胖疼得是嗷嗷叫，连声喊饶命。
“叫你下次还欺负我！叫你下次还欺负我！”
“不敢啦！再也不敢了。”
“下次再欺负我，绝不轻饶！”说完，他迅速地站起来，大踏步地向学校走去，像个威武的军人，很有气势。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儿今天像个小男子汉了。
是的，他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是母亲让他成为一个小男子汉的。从此以后，他遇到什么事，都不再害怕了。
想到这，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因为这是他今生以来做过的最为长脸的一件事。可看看现在，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还算一个男子汉吗？
3
往事不堪回首。在深圳混了几年后，有点小资历了。他谈了个女朋友，是个深圳本地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是个典型的美女。他常常暗自庆幸，在这么多的竞争对手中，他能胜出，实属不易。这就是缘分呀，是缘分就得珍惜。于是，他什么都听老婆的，唯命是从。
“老婆大人，有什么指示请下达，卑职遵照执行就是了。”
“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是个千年不解的难题，他如何能答得上来。他想起母亲儿时的教诲，决定绕开它。便笑嘻嘻地说：“我去给你卖些护肤品吧，看你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想转换话题呀？快答！”
有点咄咄逼人，逼得他本来聪明的脑袋变得糊涂起来，只好认输。
可是，生活中老婆给他出的难题也太多了点，他题题都解不开。
“老婆大人，中秋节到了，咱们一起回家过个团圆节吧？”
“好呀，我爸妈早就把过节的程序安排好了。咱们去吃他个现成的就是了。”
他翻了翻眼没了下文。老婆太漂亮了，对他又太好了。他爱老婆，他不能没有老婆。等吧，或许下次有机会也说不定。
“老婆大人，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今年咱们带宝宝一起回家过年吧？”
“你要回老家过春节是吧？那你一个人回去好啰。”
他翻了翻眼，没有了言语。
“看我做什么呀？你也不动动脑子，千里颠簸，我和宝宝能受得了吗？再说，我也没少给她寄钱，没少给她买衣服呀。别说我偏心。”
老婆说得很是。老婆太漂亮了，儿子又太可爱了。他又很爱他们，他怎么可能丢下他们呢？等吧，或许下次有机会也说不定。
他只好隔三差五地往家里寄钱，好像寄了钱他心里就能少些负罪感似的。可是每次寄了钱，他心里照样还是空落落的。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让他割断与母亲的感情怎么可能呢？于是，他拼命地找机会。特别是找过年过节前几天的机会，一旦抓住它，立马回家探望母亲。近些年来，他只找到少许几次机会。每次都是他扑倒在母亲怀里放声痛哭。母亲倒显得很平静，拍着他的肩膀说：“坚强点，坚强点，都是个大男子汉了，哭什么？”
“妈，今年儿又不能回家陪您过春节了。等下一年吧！”
“哦，没事，没事的……”母亲噙着泪水轻轻地说。
“要不，您跟我一起去深圳吧？”
“你忙你的，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在乡下住惯了，恋着这里的乡亲，恋着这个老屋哩。”
儿子只好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母亲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照在儿子身上，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天的尽头。
“好福气呀！阿婆。”邻居张说：“儿子当了大官，真体面呀！”
“阿婆，这次儿子回家又给你多少钱呀？”邻居李说，“唉，要是能常回家看看就好了。”
母亲说：“哪能那么随便回家，公家人受公家管，常常身不由己哩。再说，我身体好着哩，又不愁吃穿，够幸福的了。还提那些子苛刻要求干嘛？”
她想，儿子混得有头有脸，儿媳那么漂亮，孙子那么可爱。得知足！
4
年年春节，今又春节。68岁的老母亲又一次站到村口的小路旁。她在眺望，眺望远方。
此时，儿子也在眺望，也在眺望远方。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对他说的话，他在做出一个决定。那就是，他要迎上去面对老婆。
“老公，快来打打下手，爸妈一会就领着宝宝过来了，咱们一定要整得像个样。”
“不用啦！”他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可以学着照顾自己了。”
“你怎么啦？”老婆懵了，不知道老公今天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一看，老公的手都碰破了，在流血，赶忙去包扎。
“放开我？我要和你离婚！”他吼道，大有壮士断腕之壮举。
“你疯了，难道我成了黄脸婆，你不要我了？你可真没良心！”
“不是因为这个！”他看看老婆，依旧光彩照人，风韵不减当年。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围着你和儿子转，该轮到我围着老娘转一转的时候了。”
老婆扑哧一声笑了：“瞧你那点出息，回家看老娘就不要老婆了？”
“你哪回听过我的话？哪一次不都是我听你的？”
“这么说，这一次你不打算听老婆的喽？”
“不听。”他看都不看老婆一眼。
“看来那个千年难题你有答案喽？”
“是的。”他眼里喷出的火苗子能烤死人。说着，他拿出离婚协议书，让老婆签字。
老婆傻眼了，心里顿时全明白了。这次，老公是有备而来，铁了心要老娘，不要老婆了。可老婆不能不要老公呀，这么多年的恩爱夫妻，怎么能说离就离了呢？可你看他那个架势，今天你就是用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的心了。或许老公心头的怨气太重了吧，所以在今天一股脑儿地全爆发了。理解理解老公吧，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再说，他遇事不知道变通，我可不能像他那样一根筋呀！想到这，老婆一把夺过离婚协议书，顷刻间撕个粉碎。
“我答应你回家看望老娘还不行吗？”
“你？你？……”老婆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什么？没听清楚呀！”
“你怎么会答应？”
“切，我怎么就不会答应？天天还跟我吹要干大事，就凭你那点智商？”
“老婆大人，的确是我的错。这次，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哩。”他转怒为喜。
“还不赶快买车票去！”
“遵命，老婆大人！”
“又来了，我可不喜欢这个，我喜欢你发怒时的小豹子样，似乎要把我吃掉了哩。”
“不敢，不敢。”
5
老母亲不知道儿子家中上演的这场戏，依旧站在村口小路旁眺望着，迟迟不愿离去。最近她老感到身子骨不如以前了，头更昏了，耳更背了，盼望见到儿子的心情也更迫切了。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带自己去。我这才68呀，还没到那个危险年龄哩。难道，这次我真的要挺不过去了？不会的，不会的，我还没和儿子媳妇孙子过一个团圆年哩。唉，我怎么感到头重脚轻呀？难道真支持不住了？再等等，再等等，急什么？以前儿子都明确告诉我不回家过年了，我还不是照样天天在这村口小路旁左等右等吗？何况今年儿子还没说不回家过年呢？我这就等不下去了？我煲了一锅子老母鸡汤，还要等着儿子媳妇孙子一起喝哩。不等怎么能行？再坚持坚持，说不定儿子就在今天回来了哩？
或许是站得久了吧，也或许是什么别的缘故，老母亲竟一头栽倒在地，动弹不得了。
此时，千里之外的儿子正带着妻儿行进在回家的旅途中……
安徽明光市女山湖中心小学老师 周宝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