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的是人与故乡的关系。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是:“人的本质归属于存在,存在就是天、地、神和人的四方整体之统一”。
他说:“诗人荷尔德林步入其诗人生涯以后,他的全部诗作都是还乡。”他还提出“诗人之天职就是引导我们还乡”这一著名论述,意在引导我们回家,回到精神的故乡,重归“诗意地栖居”。
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但凡一个有格局、有底气的诗人,都会从故土出发,进而抵达自己的精神原乡。诗歌便是承载着诗人灵魂“还乡”的最佳载体。
作品所依附、所根植的场域,便是文学家的根据地。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萨拉蒙的斯洛文尼亚,米沃什、辛波斯卡的波兰,博尔赫斯的图书馆,莫言的高密,陈忠实的“白鹿原”,阿来的嘉绒藏区都是诗人作家们“诗意地栖居”的根据地。
诗人张新泉的“根据地”,是他曲折的生命历程。他一生命运多舛,打过铁,拉过纤,当过编辑。当过纤夫的他曾经告诉我:“河、纤夫、桅、号子、码头等等似乎与我生命深处某种东西相生相息……那些野性的篝火、号子、漩涡以及其中一些赤裸的人的原始欲,总让我感到血沸不止,让我接触到一种其他生命领域难以触及到的美感”。正因为这种“相生相息”,他的诗歌才不是文字游戏,而是灵魂之舞。以张新泉《喊风》(节选)为证:
平水 无风
船工身上的每块骨头
都窒息得发痛
船 像落进了陷阱的马
任粗话的鞭子猛抽
抽也无用
有人爬到桅杆上去了
剪影般定格在空中
向沉静的大江
向静默的山塬
挥动肌腱鼓突的手臂
挥响
金属般的喉咙
“哦嗬嗬——”
“哦嗬嗬——”
赤色的天光
从喊风者裸露的身后
辐射着……喷溅着……
这首诗写于1984年。纤夫们搏击风浪的场景,彰显力量之美。这种美,没有亲身的体验是绝对雕刻不出来的。“喊风”即是喊命。这种雄浑与豪迈,源自作者熟悉的那片“水域”,源自精神原乡。
诗人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山川草木皆可入诗,皆可用来承载诗人的灵魂。比如《残纤》中的前两段:
被七月 烤过
被数九 冻过
被汗 咬过
被水 泡过
被逼成刀锋
把礁石砍过
是把尺 量尽纤道
是根弦 弹遍长河
哭过 醉过
从青青竹子 到
褐黄的纤索
你说 我像不像一首歌
诗人只有扎根自己的根据地,才能更深刻领悟出更深层次的生命意义。
张新泉无论是在沱江上拉纤,还是在台灯下拉纤,都一直在严肃地跋涉。“手指踉跄着,跄踉着/哗哗撩动河水,撩起/火辣辣的乡愁//此刻,水手都是画师/都潇洒而且浪漫/手指率领起五颜六色的心事/在酒河中恣意逛游”。这种真切、深刻、生动、新鲜的体验,字字沉重如山。只有将灵魂交给根据地的纤索、礁石、峭陡的河床,才能种植出如此美妙的句子。
海德格尔认为,诗歌可以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场所,让我们暂时摆脱科技的异化、物质的束缚、金钱的诱惑,重新面对自己内心的自由和纯洁的人性。诗歌能够通过向我们呈现真理,给予我们救赎自身的力量。诗人的任务就是帮助人们寻找到存在的依托和心灵的家园,完成诗意地栖居。
这些年,诗人雷平阳一直偏居云南一隅,安放自己的灵魂。他的诗歌有着明显的“云南”符号。正如评论家谢有顺所说:“正是故乡、大地和亲人这三种事物,为雷平阳的诗歌确立了清晰的方向感,也形成了他不可替代的写作根据地。”
事实上,无论是故乡、大地或亲人,都是雷平阳的精神道场。
请看雷平阳的《山中赶路记》(节选):
从曼赛镇去阿卡寨,只需要
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却走了整整两天
见到溪水,香堂人光着身子,钻了
进去。时间像一条鱼,在水芹菜
的叶子下面,张合着小小的腮
路边的橄榄已经熟透,克木人知道
有一颗,是悬挂在树上的天堂
时间,在舌面上,缓缓地
由苦变甜。白云是傣族人的表姐
清风是傣族人的姑妈,路边的竹楼上
这一个傣族人,麂子肉和鲜竹笋下酒
喝醉了。时间,是一张阔大的芭蕉叶
盖着他的脸。基诺人,有着石头
一样的沉默,他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
雨林里的动静,不知是什么鸟
叫了一声,他便像一支射出的响箭
时间,被他带走了,很久才从
一只死去的白鹇身上重返人间
整个旅程,只有谦卑的布朗人
静静地守在我身边。我们坐在山头
看落日,看老挝丰沙里烧荒的狼烟
雷平阳,这个来自云南大地的儿子,在他的诗歌根据地里日出而作,击壤而歌,先后创作出了《云南记》《基诺山》《出云南记》《送流水》《击壤歌》等一系列作品。他绝非简单轻薄地书写乡愁,而是以亲历者、见证者,乃至审判者的视角,与根据地的天地神一道,引导人们回归“原乡”。
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