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世界里的新审判者

    在这样一个社交网络和自媒体泛滥的时代，层出不穷的热搜为日常生活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噱头和话题。人们似乎习惯了打开手机，从推送和转发中窥视着这社会最生猛粗粝的某个面向……如果把那些碎片式的事件组合成一个故事，不知道在陌生化的效果中会不会帮助人们形成某种旁观者清的视角来重新认识今天的现实。小珂就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故事讲述了一名叫辰的男子，从小镇到城市发展，每日开着二手汽车从出租房赶往公司上班。某日上班途中，一辆宝马与一个外卖小哥的摩托发生了碰撞，宝马车主是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子，言辞激烈地指责起外卖小哥。目睹这一切的辰，用手机拍下现场并上传到网络。视频中女子的仗势欺人与外卖小哥的不知所措形成鲜明的对照，引发网民强大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人肉搜索，同时辰也因为上班迟到而失去了工作，而一位自称是女当事人林慧“哥哥”林伟的人私信辰表示，辰的视频对妹妹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希望与辰见面。辰最终应约，然而，等到的却是一个关于自己的视频，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从未露面的林伟跟踪拍摄。林伟警告说这种拍摄将不会停止，辰一旦有任何把柄出现都将像妹妹一样被放上网络。辰将永远活在这种全景监狱式的恐惧之中。

    小珂把这个故事命名为《审判者》，因为“审判”在这个故事里不断发生，最终形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怪圈。

    首先是辰的命运被老板审判，辰在最需要工作的时候被辞退表面看是因为迟到，而真正原因却是因为辰无意中掌握了老板私人生活的秘密；在怨恨情绪的驱使下，辰揭竿而起争夺审判的权力，产生了自己也可以是审判者的幻觉，让开宝马的林慧接受审判以实现一种想象性的报复；于是，隐匿在屏幕后的网民站在道德制高点依据一个来路不明的视频对林慧展开了口诛笔伐；当一切不可控时，林伟决定主持“正义”，以牙还牙地发动了又一场审判。

    问题在于，故事结束了，审判就结束了吗？林伟的方式显然不是一个终极解决，反而是辰更可怕的噩梦的开始。丧失了重新生活的希望的辰，是否会成为新的“审判者”尚不得而知。因为故事似乎揭开了一个关于这个时代的真相就是人人都可以是审判者。但人真的可以是一个审判者吗？

    在现代社会的异化初露端倪的时代，敏锐感到某种危机的加缪就开始热衷于思考，当人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理性的时候，审判如何成为可能的问题，也因此对于人为构筑的世俗权威产生了莫大怀疑并一次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探讨审判的荒谬。同样的，写过《审判》的卡夫卡也表现了人作为审判者的不可靠，并被认为揭示了主观欲望所建构的巴别塔可能产生与自由和公正背道而驰的结果，而成为某种权力的投射。

    如果说加缪和卡夫卡所触及到的是，审判发生的时刻某种抽象的对于规则和底线的蔑视和破坏，那么技术无孔不入的植入则将“审判”的异化以更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出来。谁有资格审判？审判的依据是什么？谁作为被审判者接受审判？这些有关于审判的基本命题在一个无序的网络社会都将难以有理可图，有据可依。就像《审判者》所描述的，无论是辰这样越过道德的界限还是像林伟这样无视法律的约束，对素不相识的人进行审判，都倚赖了技术，技术似乎成为助纣为虐的工具。

    所以，审判者是辰？万千键盘侠式的网络群氓？还是最后出现的林伟？好像都不是，这些昙花一现的审判者看起来都是被技术推到前台的傀儡，技术或许才是今天这个时代最大的一个审判者，一个最恐怖的惩罚机器，一个无所不在的幽灵。

    被广场式审判的林慧背后，是大量类似于辰这样能力不佳又懒惰同时还缺了些运气的失败者，被密切监控的辰所遭遇的是林伟这样自建规则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人。他们对他人发动的审判有着自以为颠扑不破的“正当性”，比如对老板的怨恨，比如“正义的化身”，没有人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推波助澜的乌合之众，也没有人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真正的“作恶者”，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人反思过自身。

    所以，虚拟世界里不断涌现出的新的审判者和新的以暴制暴的审判遮蔽的是需要直面的真实世界，那些有关于道德与法律，劳动与尊严，规则与底线，人性之恶，罪与罚的严肃思考与践行努力都不应该在口水与暴戾中被遗忘，包括最基本的自我审判。

    辰想重新开始，可能吗？出路在哪里？或许这是《审判者》对这个时代的发问，值得每一个人深思。

上海大学中文系教师 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