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对她的一个学生产生了兴趣。自打支教来到这所山里学校,发现这个名叫吕松松的少年男孩,李小就心不由己地琢磨男孩子的脸庞,他一个灿然的笑,一次羞赧的脸红。
那天,乡教辅站年轻的宋站长为李小背着行李,送她来这里。临行,他再次规劝她:
“还是别去了,就留在中心小学,反正都是教书,那儿连电灯都没有。”
但李小坚决地说:“不!我得按我来前的打算,找个艰苦的地方!”
李小的红裙在山间小道上十分惹眼。转过一壁岩石,下面山坳里散散落落地有个小村子隐在一片林间。宋站长说:“到了,看,那间破木房就是学校,还是生产队遗留下来的集体房呢。”
就这时,一匹白马顺山道奔了上来,马背上骑着个少年。来到离李小他们不远处,这个十来岁的男孩将马勒在道旁让路。男孩穿身半新的天蓝运动装,头发蓬乱。
宋站长说:“小朋友,学校报名了吗?”
“报了!”男孩大声说。
宋站长说:“看,你们学校来了位新老师!”
李小就要过去了,偏这时男孩咧开嘴朝她灿然一笑。这一笑,也不知就钩动了李小的哪一股神经,叫她心底猛地一颤,仿佛一汪水里冷不丁掉进来一粒石子儿。
却又巧,开学李小接课,刚走进教室就一眼瞥见这张会忽然绽出一朵笑的脸庞。李小点名,知道男孩叫吕松松。
李小布置完作业,常就把自己坐成一尊凝思的女神塑像。你看她以手托腮,发如瀑垂,一双深比秋水的大眼直望着吕松松那张脸蛋儿出神。
那吕松松在写作业,忽然抬头,瞅见老师注视自己,倏然脸红,赶紧埋下头去,目光却分明找不着本子了。
又是吕松松这一脸红,眼神慌乱,叫李小被电触了一般。
自打那天山道上邂逅,李小就觉得吕松松这张虎里虎气的脸孔好生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这以外的其他什么地方见过。李小十分惊疑自己对这张脸会如此的熟悉。怎么可能在这以外的什么地方见过呢?她可是第一次来到黔西北山里呀。她的直觉认为,要开发西部,西部地方人当然是主要力量,但西部地区教育根本跟不上。李小毕业的专业在家乡那座城市很抢手,父母也已为她找到一家年薪不菲的公司,偏偏她瞒着父母报名到贵州支教。这的确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到陌生山乡。
“莫非,”李小沉思,“我和他前世见过?”随即苦笑轻语:“这叫想的什么呀。”
有好几回,吕松松的笑和羞赧如电光火石,已经就要给李小提示出什么了,偏一瞬间她思路“咔嗒”一声又断掉了。李小为这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苦恼。
最后,李小决定到吕松松家作一次家访。她是一个性格执拗的人,就像违抗父母来黔西北教书的固执劲儿,她发誓非把这个一直困扰自己的谜弄清不可。她希望能在吕松松家里得到些许启示。
这是一个湛蓝的秋日。天已经很高了,树木乍瘦还肥,鸟鸣溪闹。
李小穿白衬衣和瓦蓝牛仔裤,齐腰的黑发扎成一根大辫子,远远看去,她好似一朵白云落在山间。吕松松一路撒着欢儿,不时还躲李小的猫猫,疯跑一阵不见了,让李小赶上来好一阵焦急的张望,这才“唰”地一声从棵树上溜下来。
趟溪过桥,一栋傍山的老瓦房就是吕松松的家。房前屋后,树木参差。屋前灰渣上,一大群鸡正在刨食,一只梅花公鸡瞪着双色迷迷的眼珠,肆无忌惮地围着几只麻母鸡打转。屋子是一间堂屋带两排耳房。两边耳房两扇门上两门神,左为秦叔宝,右是尉迟恭,吹胡子瞪眼。
吕松松搂住房前一株枝曲皮张的梨子树,左弯右盘地往上登。李小喊道:“小心啊!”吕松松掉头朝她笑笑,一半是感激,另一半则叫她放心。
转眼,吕松松滑下树来,怀里搂了抱大黄梨:“老师,您先吃梨,我去地里叫我妈。”他一阵风似的跑了。
李小环顾屋前,但见苦李闲虬臂,修竹鸣竖琴,几株老梨未卸果,满目青山渐出黄,流水声声,疑是神仙弄乐于房畔,燕语阵阵,恍若侣伴诉语在耳侧。呵,呵,多么熟稔的景象!李小这下可想起来了,那个几乎就快被自己遗忘的滨海老家。还在自己孩提时代,那村庄不也这个样子么。尤是房前屋后那片大竹林,她和小伙伴捉迷藏的好地方。后来,一个现代都市崛起了,优美的滨海村庄从此隐入记忆。
“哟,老师过来了!”
李小尚在遐想,忽听一声响亮的话语。
循声望去,只见吕松松跟着个中年媳妇往这走来。媳妇背了满满一背箩苞谷棒子,却是十分稳健。吕松松嚷道:“老师,我妈!”
李小说:“打扰了,姐姐。”边说边打量,只见媳妇短发大眼,虽说脸上隐隐有些雀斑,却丝毫也不影响其容貌的端庄,身体蛮结实。
媳妇往下一蹲,就把背箩卸在檐下,起身揩了把汗,爽朗地说:
“怎么说是打扰呢!老师这样的贵客怕接都接不来哟!我叫郝莲。快屋里坐,老师!”
郝莲打开左边耳房木门,里头飘出一阵浓浓的草味儿,却原来一个肥胖的泥巴炉子上架口大铁锅煮着猪食,炉边一张木凳上趴着只半睁半闭着眼的花猫。
中门没有门板,也没有帘子,门楣低矮,李小低头哈腰随郝莲进到里屋。郝莲伸手在靠墙的帐架床上抚了抚床单:
“李老师,您先坐着,我抬猪食锅去。”
屋里李小问吕松松:“你家喂有几个猪呢?”
吕松松正在为她砸核桃,头也不抬地说:“两个大的三个小的,老师。”
“还喂有马,对吧?”李小记得那次他骑着匹白马。这时,郝莲在屋外唤道:
“松松,请老师独坐会儿,你去把坡上的马吆回来。”
“知道了。”吕松松答应一声,对李小说,“老师,你可别走,在我家吃晚饭啊?”一双明亮的眸子期盼地看着她。
李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下黑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屋里。屋里家具简单而老旧,但和屋子是般配的,就像一件粗布衣裳穿在一个干脏活的人身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李小独自呆了会儿,听见屋外传来猪哼哼,便走出屋子。
一群猪在石槽里争食,你掀我一屁股,我拱你一嘴筒子。郝莲边呵叱边给添食。
“喂这么多猪呀!”李小说。
“要松松的爸在家,还喂它三五个哩!”
“怎么,他长期不在家?”
“他呀!我两口子分了个工,我在家种地喂牲口,他在外头打工!过完年就去深圳了。”
深圳?!
李小猛一激愣,潜意识里觉到心底有什么就快要浮出来了。一种意念勾引着她说:
“吕松松的爸爸一定长得很帅气吧。”
郝莲脸一红,幸福地说:“帅什么哟,丑死了,和松松一个模样,见过的人都说松松是从他脸上一巴掌扇下来的哩!”
哦。
一阵晚风轻轻从李小发际滑过,抬起头来,树梢上的天空湛蓝深远,而梨子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着金光。多么好的一个秋日傍晚。李小悄悄舒了口气,无声呢喃道:“唉,我知道了。”
她脑海里现出一张脸来,那是吕松松的脸,这张脸逐渐有了风霜,冒出胡茬,就变成了那张脸——是的,那张脸李小真是一时半会儿忘不掉。
那天,李小在父母的喝骂声中拽了背包冲出家门,准备打的去火车站。就在短暂的等车时分,一个身穿发旧运动衫的汉子走了过来,操着外地口音问她:“小妹,背包要扛吗?”
此时的深圳,外来民工无处不在,李小猜他一准是个打苦工的,心想,我何不照顾他一回活儿,这些人怪不容易的,就点了点头。
小伙一下咧开嘴笑了,接过背包甩到肩上。李小发现他有两瓣十分好看的虎牙。李小好生感慨:如今,这城市到处都塞满了打工仔打工妹,连气力也很难卖出去了哇,才揽到这么一桩小小的活儿,这人竟就给出如此灿然的一笑!
李小这些时日受够了父母的唠叨,憋了一肚子火气,很想寻点开心散散闷儿。“你是种庄稼的吧?”
“是。”
“那为什么出来打工呢?”
“地不够种呀,再说种地太不划算,成本高,收入少。”
“家里有媳妇了吗?”李小问。
小伙点了点头。
“你这么强壮,模样又长得帅,媳妇一定很漂亮吧!喂!是不是比我都漂亮呀?”李小俏皮地直盯着小伙。
小伙畏畏怯怯瞥了李小一眼,慌忙低下头去,头虽低下了,脚却踢着了下水道铁盖,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个跟斗。李小在心里笑道:“一个会害羞的男人!少见!”
都走了半晌,小伙这才记起该问问李小去哪儿。“去火车站。”李小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干嘛还要把话说具体:“我到贵州教书去,听说那边一个老师同时要教几个年级呢。”
火车站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
小伙把行李小心翼翼放在候车大厅靠椅上,抬手抹了把汗。“我该给你多少钱呢?”李小问他。尽管她听说过民工宰客的事,一双美妙的眸子还是鼓励小伙对她要价别太低了。她愿意同意他的要求。可李小万万没料到,小伙说:“一分不要!”
李小好惊讶。
小伙一步一步后退,大胆地看着李小,一字一顿地说:“不为什么,就为你到贵州教书!”
说罢他灿然一笑,一掉头没入滚滚人流中。
“老师!”
李小听见有人喊,回过神来,一看,却是吕松松驰马而来。
郝莲亲昵地拍了拍马脖子,说:“你也来吃食吧,明天一早驮煤去!哦,李老师,听说我们这儿要办火电厂哩,也不知是真是假,要真的,我就去挖煤,挣钱说不定比他还多!”说罢笑了,就像她看到男人在向她认输似的。
煤油灯亮了起来,吕松松凑着昏黄的光亮写作业。
李小和郝莲就坐在桌边的帐架床上。郝莲说:“老师,也不知我家松松在班上的成绩咋个样?他爸和我都只念过两年书哩,我们想让他多学点儿。”
“姐姐,”李小拉着郝莲粗糙的手说,“放心吧,不管吕松松还是王松松,张松松,我都一定好好地教他们!”
郑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