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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1月14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回到家(小说)

华南农业大学学生 骆力言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1月14日   13 版)

    本报记者 龚蓉梅/摄

    我没了回家的欲望。

    我的兔子死了,这不是全部原因,但也是其中之一。总之,我不想回家。

    在校门前叫了辆滴滴去车站,开上华南快线。塞车加晚点,车到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爸已经在停车场等着接我,车灯迷迷糊糊地照开了一片地,像罩下一蓬纱。

    走到爸的车旁想开车门,却按压都打不开,我愣了神,好一会才想起这边的车门坏了,得从另一边进去。上了车,坐定,却倏地看见爸的驾驶座往后歪着,软塌塌的,像被抽了骨头。

    “爸,这椅子怎么歪了?”

    “用久了呗。”

    “不修?”

    “修,当然修。想着去修,还没时间。”我不作声了。

    晚上11点的街道,只剩落了闸的店铺和黑成鬼影的树。城镇也不是没有夜生活,只是过于偏僻,在商业区的犄角旮旯,隐隐地透光,细细地渗出声,这就跟广州很不一样。

    车灯终于晃进一条窄路,两边种着40层高大上的楼盘。车灯晃悠着,连光都红红的像喝醉了。最后灯打在一栋7层高的楼前,这是楼盘边缘的矮楼群里稍高的一栋。

    狗被灯照得叫唤起来。爸拉起换挡杆,换挡杆也在吱呀吱呀地叫唤。都叫唤完,车灯也熄了。

    外婆早在屋里睡下,说着嗫嗫嚅嚅的梦话。

    妈手里捧着满满一盆湿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我跟她隔了一个盆的距离,却好像隔了一个湖,又湿又深。

    “妈,怎么不用洗衣机?用手洗久了容易长癣。”

    “洗衣机容易把衣服绞烂,不敢用。”妈把盆子放在阳台上,回过头,“你赶紧去洗澡,水帮你煲好了。爸爸去厕所给弟弟洗澡,水在厨房。”

    爸便把弟弟唤了去。弟弟抬头看了我几眼,低下头去找拖鞋。

    “叫家姐没?”我朝他喊。

    “家姐。”他的声音黏黏嚅嚅,跟糯米一样发甜。说着他就跳下沙发,随爸爸去洗澡。

    本来想逗弟弟玩,可弟弟好像也不多搭理我,那就去洗澡。

    起脚跨进浴室,开灯,一眼看去,居然让我惶恐了一刹,我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一场连天空都湿得发稠,楼上楼下都爬满水鬼的梦。一条逼仄的湿淋的行道,两旁的楼栋都化作圆肥的桶,满涨着水,好似吞吃海藻发福的水怪。我如果是一条鱼,我大概能在地板上活够一个星期。

    妈喜欢积少成多,正如她喜爱收集塑料袋,装菜装鱼装肉的袋子冲洗一遍,就往壁橱塞,后续纷飞的孢子与腥臭都不会使她反感。她收集瓶瓶罐罐,要么装针线、钙片,装到毛线起了球,钙片长了毛发了黑;要么装满能生虫的眉豆,装到我去上学,不能够再喝她煲的眉豆汤。如今,收集水龙头的“遗尿”,成了她50岁的乐事,收集得越多越好,毕竟滴下来的水不使钱,收集多了,反而成了省钱的好事。储水这场面我小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想到仅半年,这桶的“阵地”扩建了那么多,我竟然连“强拆强建”的举报都没能从爸与弟的口中听到过。

    推行李箱进房间,我打开行李箱,取出润肤的沐浴露和润发素。妈走了进来,见到箱子里的物事,问了:“回来住几天?”

    “三天。”

    “三天带这么多东西,回来是住家,还是住宾馆啊。牙刷跟沐浴露家里都有的,怎么还辛苦自己拖来拖去。”妈打开衣柜,我记起那个衣柜里装着我去年夏天的衣裳,只是柜子里没放樟脑丸,怕是都生虫了。

    “家里的牙刷早积尘了,沐浴露不够好,怕伤皮肤。”我蹲在行李箱前翻出了衣服。

    “那衣服呢?乡下那间制衣厂关门了,外婆拖着小拉车给你买了两包棉质衫裤回来。之前在电话里不是同你讲过吗?”

    “她买的我有多少次是穿过的?我都不喜欢她买的衣服。”我嘟囔着,外婆房里的嗫嚅声传了进来。

    “不穿,就积在家里当垃圾。买了就穿吧,别乱买别的。”妈从衣柜里拿出一条黑裙,裙褶里种满了黄白的虫卵,“你看,这些旧衣服洗洗就能穿。”

    虫卵在我眼前晃悠着,密密麻麻的模样使我想起树皮上密密麻麻的地衣。

    “不用,我带了衣服。”我打了个寒颤,合上了行李箱,想尽早进浴室把身上的鸡皮疙瘩洗干净。

    “等等,穿外婆的……”妈着急了,在衣柜里用力翻,好像衣柜里长了一座山,她现在要把山给拔了。

    妈那着急里有种兴奋,像极了她收集塑料袋的喜悦。我看着,竟觉得很是难堪以至于愤懑,张嘴却不知从何下嘴,最后只能说出最本能、最笨拙的一句。

    “我不穿!”

    这时,我听不见外婆的梦话了。

    进了浴室就关上门。

    一壶水只能洗个身,要洗头得再煲多一壶。我在这街道上理所应当地光裸着,用水勺一勺一勺地从桶里挖,一勺一勺地往身体上倒,水就那么无头无脑地冲撞在皮肤上,有时撞在地板上,溅起的尘粒或是蟑螂残翅,它们欢快地飞起来,然后啪地贴在小腿上,你得洗完澡才能发觉,这就跟宿舍很不同。

    洗完头,就站在洗手池前刷牙,水壶在浴室门旁呜呜地响。

    妈拍门喊:“洗完没,我要拿一桶水给弟弟洗衣服。”声音凌空在水壶的呜呜声上飘过。

    我就提着一桶水置在门口,在水壶的呜呜里也跟着喊:“放门口,过来拿。”

    妈开门,见我在刷牙,又说:“刷牙用一勺水就够了。”

    关了门后,我用力往口盅里吸一口水,往镜子上喷,我停下了动作,看水从镜面上流下,中间断出了几颗水珠,难看地歪着黏在那。

    一条蟑螂的残腿晾在坑渠的边上,终究是因为太长了,卡在那。无论水流如何顺时针都推它进不去地下十八道水渠,它也是够倔强的。

    洗罢了,我也捧着一盆衣服出来。

    晾好了衣服,回到浴室。又听到妈喊:“番石榴洗好了放你杯子上,自己过来吃。”

    我去拿我的番石榴。我不喜欢吃番石榴,因为核多,里头的肉太甜太软,吃起来确实跟鸡屎挺像,自然不喜欢,可我的兔子喜欢。

    外婆在这时出来上厕所,她看见坐在客厅里的我,眯着眼问,“阿妹?”

    “婆婆,我刚冲完凉。”

    “几时去广州?”外婆立在厕所门外,眼睛眯着,嘴唇已经塌进牙间。

    “后天。”

    “几时回家?”

    我其实没打算回,支吾着不知怎么回答,可外婆就杵在门口,佝着腰站着,我只好敷衍过去。

    “中秋吧。”

    外婆听了,嘴里碎碎地不知念着什么,慢慢扶着墙进了厕所。

    她不急着回房睡,穿着拖鞋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她是个心气高的女人,不爱把情绪摆在面上。甚至连对子孙的关心都是有把控的,他们要是喜欢的,她就会表露出更为贪心的关怀;要是不喜欢,她就识趣地收敛许多。

    “学校的洗发水、牙膏够用?”

    “够。”

    “用那么久啊,在用就好。学校饭餐很热气,人参茶喝完了?我给你拿点。”外婆两条枯骨又要颤颤巍巍地直起来。

    “婆婆,不用,我还在喝。”我拉住她的手,外婆的手触感不好,跟摸一块干瘪的树叶一样,好像在抚摸一个秋天。

    “还在喝,还在喝就好。”外婆坐了回去,二人就这样默默了半晌,她的呼吸潮水般灌进鼻孔,又安静地从硕大的肺里流出来,一种受压抑的安静。外婆一高兴起来就这样,只准心里高兴,不准脸上笑嘻嘻。

    “给你买了的衣服,喜欢吗?棉质的。”外婆在澳门的纺织厂里做过女工,对棉质有种莫名的执着,对尼龙有种莫名的厌恶。

    “婆婆,下次不用给我买,我不喜欢。”

    “不喜欢,也是,这些衣服做得也不好看。”外婆接话,她摸着她那风湿发霉的膝盖骨,“诶,这几天台风,腿又痛。”

    “有贴药膏吗?看医生没?吃药没?”

    “老腿,看不好的。吃什么药,电视上说吃药会把身子吃坏。”

    外婆用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膝盖,皮肉肿胀着,被她那么一打,水就在里头晃。外婆的脚病已是痼疾,敷了十多年的药贴,吃了十多年的钙片,腿不见好转,倒是受膏药的传染,把外婆原本的白皮染成通透的黄,连她身体都渗出一股药味。她也快要变成一张80多岁的老药贴。

    “婆婆,兔子埋上去了?”

    “埋了,连它躺过的地方我都洗过了。腥腥的,不洗不行。”

    “裹着它的那件衣服也埋进去了?”

    “埋,都埋,还要来干嘛。只是遗憾的是啊……”外婆咂吧着嘴,嘴唇深深地陷了进去,我能看见黢黑的口里环着晦红的牙肉,“兔子养这么肥,肉那么实,肯定很甜。”

    “婆婆都没牙了,还怎么吃啊。”

    “黄金街那个老板娘煮过给我吃,她就拿着一个铁盅装兔肉给我,说‘阿芳,没钱吃饭同我讲,我给你吃。’我是第一次吃兔肉,好甜,好好吃……现在想吃也吃不了咯,没牙,套个假牙还掉下来当糖含着。”

    我坐在旁边,摸外婆手里的秋天,轻颤的一股温凉,外婆是秋天里肃杀的一涡羊水。

    睡前,我问妈,“妈,婆婆给我买的衫裤在哪?”

    “我拿给你。”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印花的白衬衫,“还有很多,你看看挑几件好看的。”

    我上前去翻了几件,感觉样式不算差,还是能穿得出去。

    “妈,我去广州的时候带几件过去。”

    我去到厨房里找袋子装衣服,就便去弟弟的房间找找,在柜子里翻到了两条小纸裙。

    “班里女生送的?”我嬉皮笑脸地问弟弟,弟弟支吾着说着“唔唔”。

    “是不是啊?”

    弟弟被我逼急了,就喊起了妈妈。

    “怎么了?”妈进门一看,“哦,家姐找到你剪给她的生日卡片了。”

    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个布袋,在外婆买回来的那衣服堆里挑了几件,放进袋子里,刚想收手,看见那条养虫卵的黑裙在椅子上,摊成一条死虫的样子。我顿了顿,弯身将那裙子抄起来,装进行李箱的外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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