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
7月7日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内向害羞的小男孩。注意到他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是最早到达教室的。
身为新来的老师，我很紧张，我热切而又隐秘地观察着他们。
默默地，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明明旁边的桌子旁就只坐了两三个男生，他却羡慕地望着那些男生之间兴奋交流，丝毫没有和他们交朋友的欲望。我很担心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交流。
选小组长的时候，他们组的人都不是很积极，没有人愿意当小组长。可是，在我询问他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头答应。我想，他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完全内向。
或许，他内心也渴望着外面的世界。
这是我支教的第一天，我期望着能在未来的日子里了解他。
7月8日
今天，在活动课上，我要求学生在彩纸上写下或画下最想和爸爸妈妈做的事。
孩子们兴奋地在纸上涂抹着，只有他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对着那张彩纸发呆。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如果真的不想写，就在心里想，那么这张彩纸就会被赋予一个很重要的意义。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彩纸，到最后依旧没有动笔。当我宣布要将自己的彩纸折成纸飞机，送它们去蓝天的时候，他开始小心翼翼、认真专注地叠着那张彩纸。我想那张彩纸不再是空白的了。
大家将自己的纸飞机飞向天空。
这时我发现他不在队伍里，孤零零地站在远处。
我拍拍他的肩问他，是不是不想和大家一起飞？他没有说话，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又问他是否愿意等下和我一起飞？他又轻轻地点头。于是，等同学们走光了，只剩我和他的时候，我对他展开一个微笑。他将纸飞机举过头顶，仿佛用尽了自己全身力气，将纸飞机送了出去。
时值盛夏，他的小脸蛋被晒得红通通的，他望着纸飞机的眼睛无比明亮。
粉色纸飞机悠悠飞过湛蓝的天空。
7月9日
我又发现了他的几个新特点。他其实是一个很负责任、也喜欢表现自己的小男孩。之前因为需要表演，我分配给他一个主持人的角色，主持人的台词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怕他压力太大，于是我要求他尽量背，如果背不了，也要熟读。
今天集体排练的时候，他竟然都背了出来。我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对他的赞扬。他虽然极力压制，但我看出他嘴角扬起的得意的微笑，看得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发现了他的一个小缺点——自主性不够，且十分敏感。每当上课需要自己动手或者自己想象的时候，遇到他不会做的，从不主动问老师或身边的人。他总是托着下巴，一副无聊的无所事事的模样。但是如果老师主动去询问他，他又会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把自己的困难告诉老师，在老师的协助下完成。
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
7月11日
他叫翁凯。
今天终于去翁凯家家访了，我想要了解更多的他。
我以前只是听过留守儿童的事情，今天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1岁时就被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到现在9岁。9年了，每年只能和爸爸妈妈见一次面。他的爷爷奶奶对我们说，凯凯有时候不愿意接爸爸妈妈的电话。或许在他心里，爸爸妈妈形同陌路人。
他没有兄弟姐妹，出去玩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时候待在家里玩电脑。或许是和爷爷奶奶有代沟，所以很少和爷爷奶奶交流。
听着爷爷奶奶的话，凯凯在我身边低着头，玩着屁股底下的垫子，仿佛毫不在乎。但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并且很失落，我好像都能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逐渐暗下去。
我摸摸他的头，告诉爷爷奶奶，凯凯在学校里的表现很好，还参加了表演。爷爷拿来厚厚一摞奖状和优秀成绩单。我翻了一下，发现数学成绩很好，几乎都是100分，语文弱一些，但总体来说成绩非常好。爷爷还自豪地告诉我们，凯凯的珠心算很棒，还拿过奖。我注意了一下身边的凯凯，发现他刚刚垂下的头慢慢抬上来了，嘴角也微微上扬，尤其是在我给了他一个大拇指，夸奖他很棒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是不在意批评，只是把难受藏进了心里，凯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在他做错的时候，可以批评他，但如果他做得好，一定不要吝啬自己的赞美词。表扬的话，孩子从来不会嫌多，他需要我们的鼓励和爱，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任凭自己的花开花落。
7月12日
我觉得凯凯仿佛又释放了一点自我。
今天的凯凯比以前更活泼，在班级里有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我发现，他其实不是一个排斥交朋友的孩子。他会主动参与孩子之间的游戏，会加入他们，输了也不会恼，挠挠头，憨笑一声。所以孩子们挺喜欢和他一起玩游戏。
他想要表达自己的愿望。也强烈了许多。以往总是闷声不吭，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但今天，他愿意和我分享一些他的见闻和事情。
我还发现，他本质上也是一个爱玩的小孩。比如节目排练时，在他的节目过去以后，他会把我接下来好好练习的话抛之脑后，洒脱地玩起来。但是到了重要的场合时，他会安分守己，做一个懂纪律的好学生。这点真的值得表扬。
或许，要让孩子完成一件事，是可以从多条路走的，不是只有一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要站在孩子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这个排练有意思吗？灵活运用一些方法，从而使孩子们达到预期目的，是老师的必备技能。
7月13日
今天的表演出乎我意料。
随随便便、喜欢玩闹的他们，都十分认真、尽全力地展现自己，简直和排练的时候两副模样。
翁凯也是如此，舞台上的他表现出了超佳的水平。他从舞台下来时，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拇指，表示对他的赞扬。他不再是泯着嘴偷偷笑了。
他给了我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弯弯的眼睛里闪着光，真好看啊，像是春天里的小熊一样，温暖又美好。
那场吉尼斯活动开始的时候，他跑来跑去，积极参加各个项目。我负责的项目是跳绳。三伏天里，孩子们往往挑战了一次，就选择放弃，只为得到一个印章。而他一直站在我身旁，执着地挑战了两次，只为突破自己。第一次跳时，他到后面其实有点支撑不住了，我看到他额头上布满汗珠，脸颊上升起两团红晕。当我喊停的时候，他几乎瘫软在地上。但即使是这样，他还用坚定的目光望着我，说：“老师，我要再来一次！”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了，这个孩子已经不一样了。”
7月14日
他变得大胆，变得自信。他会和好多孩子一起笑呀，闹呀，他从内向羞涩，变得古灵精怪。
在办公室里，我听到了好几个老师惊讶地说，翁凯变得好活泼。
我亲爱的凯凯，在你那里，终于不见了冷漠，不见了垂下的头。在你身上，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最可爱的模样。
7月15日
凯凯在改变，在一点一滴地融入这个群体。我内心有一种隐秘的欢欣。突然间，我对未来的日子有着更多的期待。
7月18日
今天，我发现凯凯还挺有绅士风度。
中午午休的时候，孩子们在玩五子棋。凯凯两颊红通通的，眼神也亮得惊人。他叫嚷着要和我来一局。我到底是个大人，比他这个小孩子多了11年的历练，轻轻松松地赢了他好几局。他每次输的时候，都不好意思地笑笑，挠挠头，说：“嘿嘿，我又输了。”
后来转战围棋，凯凯非常擅长。他毫不留情地围剿着我的棋子，笑得眼睛弯弯的，“哈哈，我要赢了！”我故作失落地说：“唉，我老是输，没意思呀！”他立马把棋子收了回去，认真地说：“小鱼老师，我们还是玩五子棋吧！”
真的，当时一下子被暖到了。宁愿自己输，也不想让对方不开心，这个男孩啊，就是这么暖心。
7月19日
今天有个任务，要让孩子们给爸爸妈妈写一封信。
我隐约担心凯凯，因为我知道，一旦涉及到写文字的方面，他总是有些不愿意。果然，他把白纸收到了自己的抽屉里，默默地趴在桌上。平时明亮无比的双眼，在此刻无比黯淡，再细看，眼角已经泛红了。
中午吃完饭，我把他单独叫到一个角落。
我说，凯凯，我们一起写好不好？他明显抵触着。我开始和他闲聊，有没有在意大利生活过呀，喜欢意大利还是中国呀，意大利面好吃吗？这些问题，他都愿意回答我，但是一提到爸爸妈妈，他就开始沉默。
“你想爸爸妈妈吗？”
“不知道。”
“想不想爸爸妈妈回来？”
“不想。”
“那你想不想和爸爸妈妈说点什么？”
“没有想说的。”
看他抿着嘴，拧着头，一副抵抗的神情，我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我真的能帮助这个男孩吗？他真的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吗？夏日里的空气蒸腾着，翻滚着。走廊外的蝉鸣声清晰入耳。我和他对视着，没有人说话，仿佛谁先讲话，谁先移开视线，谁就输了。
最后的结果还是我妥协了。我们不是在战场上，我们两个不是敌人。我说，“凯凯，这样好吗，你说一个字，我来帮你扩成一句话。你看看我说的话对不对，好不好？”
他这次没有拒绝我。
“一。”
“一岁前，我在意大利。一岁后，我来到了中国，离开了爸爸妈妈，来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零。”
“从此以后，我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从零开始增加。”
他对这个文字游戏开始感兴趣了，笑着继续给我报数字，想要为难我。
“100。”
“爸爸妈妈，我的数学成绩经常能考100分，你们要是能在我身边就好了。”
“1亿。”
“爸爸妈妈，我以后长大了，要挣一亿，然后买一架飞机，这样我就经常能去意大利看你们了！”
报到最后，我说，“凯凯，我说的这些对不对？”他撇开视线，嘴硬地说着不对。我说，“那要不要改？”他却沉默了。
嘴上说着不想爸爸妈妈，实际上，想呀，每个快乐的时刻，每个伤心的时刻，都会想与那两个重要的人分享。只是，他们没法回来啊。凯凯知道，所以他将思念藏进心里，用满不在乎的表情和话语来做一个保护自己的外壳。这样一来，没有人会提起，没有人会知道，不去想，没有期盼，就没有失望。
7月23日
明天要离开这个生活了21天的地方。很多孩子跑来和我说，老师，我会想你的。老师，你什么时候再来？
我问凯凯：“你会不会想老师呀？”他说不会。其实我知道的，这个孩子就是喜欢“口是心非”，虽然口里说着不会，但今天他却一直拉着我的手，一直跟随在我身边，跟我聊天聊了很多很多。
想再和你多说一点话，
想再抱你一次，
想再拉一次你的手。
“再见”这个词太沉重，我们说不出口。
俞碧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