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气（随笔）

    住进这个单元六七年时间，除了与对门略熟外，其余几家见面不过点头一笑。

    102室住对老夫妻。老先生满头银丝，春秋总着白衬衫、米色背心，一派干净素雅。老太太清癯瘦小，背有些佝偻。我时常见到二人提着小马扎散步，或是遇见老太太提着几根葱、一棵菜，缓步上楼。

    老夫妻住着一百多平米的套房，偶尔从门缝窥进去，大大的客厅里摆放着老式红木沙发椅，空旷凌乱。与别家不同，他家过年时从来不买春联，都是老先生手写的对子。红纸的颜色并不特别鲜艳，像被水漂洗过，窄窄两条，写着耳熟能详的句子。墨色并不饱满，骨架也单薄，春节里贴出来，倒比印刷品更让人印象鲜明。

    即使久不见他们，也不会觉得生活有异。一天，推车出单元门，望见搭起来的白色吹气拱门，上面贴有大大“奠”字，我心里一惊：两个老人是谁先走了？

    下班回来，楼下有他家亲朋往来，披麻戴孝，神色间并无多少悲痛。102室门户大开，门口多加了一挂竹帘，似乎也没有听到哭声。晚饭时谈起，婆婆说是老先生走了。我心想，怪不得这么久不见他出门遛弯儿。对门打电话问要不要随礼，商量一下，从来没打过交道，遂作罢。

    晚上也算清静，响器班子没有过分作为，我们得以安睡。住进小区套房，就做得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邻人逝去，顶多化作扰民的几曲吹打。

    日子一久，我便淡忘了102室的变故。他家的门一直关着，门旁墙壁上多了丧礼中的白纸撕去后的残迹，提醒来往邻居，不久前，有人跟这个世界告别。奇怪的是，他家门把手上竟然渐渐生出点点绿锈。我很奇怪，看其他人家的门扉都正常，独独102室如此。

    有一天，下楼时迎上独行的老太太，提着买菜袋子，露出一把芹菜恹恹的绿。我心里一痛，想她还要独自眠餐独自行，要一个人走完剩余不多的路；想她站在空空的屋子里，多么孤单。

    在小区里还会遇见另一对老夫妻，老太太垂头坐在轮椅上，膝上搭块毯子，老先生吃力推着。表情都木讷，甚至没有对话，就是找个向阳处一起安静对坐。至少，彼此还可陪伴。

    一个人完全有能力过完一生，只是太过孤单。几年前大火的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中，主人公都敏俊无所不能，四百年都已独活，但一旦有人与他发生关联，需要他，那日子就陡然有了人气。

    住在遥远星球上的小王子也孤单，所以他爱上自己手植的玫瑰。哪怕是闹别扭、斗嘴，总好过一个人无数次看日落。人气是一种联系，驯养彼此，“驯养的意思就是——建立关系”，这是狐狸告诉小王子的定义。无论是麦田的金黄、还是夜空中星星的笑声，都是为了提醒，我们曾经拥有过一份亲昵关系，曾经被别人的气息浸润过。

    哪怕是一间房子，也需要与人建立关系，没有人的出入，它会慢慢衰颓。以前，我们只在周末回城里的套房住，时常发现放在卫生间的吸盘式置物架无缘无故跌落下来。我就想，是不是因为它们太过孤独？102室门把手上的绿锈，是否也因孤独而生？

    在我幼年时候，舅舅偶从地摊上买来颜色晦暗的玉器，拴在裤腰上，日日摩挲。举起来指点给我们看，哪里颜色有变、哪里生出花纹，告诉我们，这叫“盘玉”，那玉竟真的一天天起着变化。清代陈性在《玉纪》里反复提及“人气”二字，不独旧玉可养，即宝石、珊瑚、入土厄烂，得人气养之，亦能脱胎复原。又说其他方法“不若人气暖和养之稳妥”。我总觉得，旧玉之变，不只因体温血汗的滋润。万物有灵，或许，沉睡许久的宝物，在专注凝视的目光跟轻柔抚摩的手掌里苏醒，知道自己与人又建立起联系，不复孤独。它们努力变得好看，是在感谢这份知音见采。

    人气温暖着一个人，打磨着一间屋子，盘活了一块古玉。没有人气，一切都变得好生荒凉，像老太太手里提着的那捆芹菜。

    我怕吵，晚上睡觉，楼上轻微脚步声都会让我烦躁。从网上购买耳塞后，睡眠质量才有好转。在这个最安静的春天里，外面少有人声，只有鸟儿叫得欢畅。偶尔，楼上哪户人家大声放音乐，都是我熟悉的歌曲，或是听到楼下小孩子几声清脆的欢笑，便觉得格外亲切感动，仿佛得到暗号——我们并不孤独。

    现在，情况好了许多。小小店铺试探着开门营业，音箱里的广告放得小心翼翼；路上行人车辆多起来；空旷处，情侣隔着口罩亲昵对视。打字间隙，可听到窗边栖居的鸟雀争鸣不休；孩子们叫嚷奔跑，玩具枪嗒嗒作响；对面楼里不知姓名的老者拉起二胡，轻轻哼唱。空气里盘旋着梅花、玉兰、迎春、连翘的香气，更鼓荡着渐渐充盈的人气。

    曾经，我是那么不喜欢喧哗，超过三个人就会觉得拥挤。因为病毒，人与人之间多了防范、远了距离。如今，我深深渴望靠近人群，感受来自他人的温暖。

    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明亮阳光下，注视自己的影子，可以看到头顶清晰的缕缕热气蒸腾而上，那是馨香的生命气息。无数人的气息交织互动，才构成这个可爱的世界。

    活着，热闹地活着，不孤单地活着，真好。

    更希望，我们还能用自己的气息，去温暖那些痛苦着、孤单着的人们。

    责任编辑：谢宛霏

江苏宿迁市泗洪县第一实验学校教师 程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