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雨后初晴,草木葱茏,天上还没有完全消融的云朵镶着阳光的金边。临近早饭,忙活了一大早的老张,摔了摔手上的泥水,落座在屋外的枣树下,翘起二郎腿,点烟深吸一口,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滴好像是落了一层蒙蒙细雨。少顷,抬头望望天,自言自语道,天气不稳当,可莫再落雨咧!
不远处的院场边,整齐摆放着十几个刚从操作间里端出来的土盆。边抽烟边仔细端详着这些泥宝贝,在这一刻,老张眼神里流露出长者的爱恋和慈祥。在他的世界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土盆,都是他的儿女亲人,在阳光下具备呼吸和心跳的能力。
屋内,几十个已经在日头底下风干的土盆,两两盆口相扣,沿着墙壁码放在一起。正墙中央,悬挂着一块鎏金牌匾,清晰标注着手艺人老张居所的一项重要文化承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黑陶制作技艺传习所。据说,经常有文化人和在校学生来这儿学习,老张身兼两职,既是讲解员,也是传习人。
指着这些土盆,老张一个劲重复着:这些日子,一心忙着收拾地里的小麦和油菜,没有多余时间务泥活,家里的存货不多,眼看又到了交货的日子,趁着雨后下不了地,就在家盘弄这些个泥巴疙瘩。
枣树下,堆着好几吨新鲜泥土,怕雨淋,用塑料布遮盖着。院场里,用草锄敲打匀称的泥土颗粒,摊晒在阳光下,远看,好像晾在晒席上的新麦。
不能小看这些泥土。这也不是一般的普通泥土。是老张从后山山峁上取回来的“生”土,土质细腻,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老张双手叉在腰上对我讲,这可都是从地面向下深挖三四米,从新鲜的原始土层取回的上等好土。若是土里掺了杂质,晾干入窑过火后,高温下石子爆裂,会影响黑陶的品相。
老张兄弟五个,个个都是制陶的把式。十五岁开始,他跟随父亲学艺。那个时候,老张刚从学校毕业,还是一张娃娃脸。父亲是村里陶器厂集体企业的一名工人,烧制的面盆、盖锅盆和泡菜盆很抢手,不仅在本地一带大有名气,在安康的其他县区也都很买账。忆起当年的鼎盛,老张站在门前用手当空画了一个圈道,当时族人大部分都靠制陶谋生,父亲是张氏家族制陶名气最大的一位。
每逢农闲,小商小贩用担子挑着从陶器厂批发的黑陶盆,走村入户吆喝叫卖,有钱给钱,没钱可以用粮食作价,生意做得活泛,苦点累点,但是一天下来能有不错的收入。
名噪一时的张氏制陶业,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日渐萧条。究其缘由,是因为市场上大量出现的塑料胶盆,不光轻便,而且售价也不高。于是,黑陶市场出现了强对手。也就是从那时起,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大规模外出打工,只剩下老张和三哥兄弟俩没有丢下这个祖传的手艺。现如今,老张是黑陶制作的第六代传承人。
我蹲在老张身边,他似乎找到了师带徒的那份亲切感,脸上盈满笑意,一问一答中,制陶的大部分工艺都被他讲得清楚透彻。
制陶四十多年,老张把自己活成了一本教科书。啥样的泥土能制出好陶,啥样的土窑通风透气出上品,啥样的天气最适合晾晒成品的土盆不开裂?老张心中自有摸索出的一套经验,黑陶就是自己端在手上的饭碗,一年五六万的收入,足可以养活一家人。
好土出好陶,陕南雨水充沛,泥土水性大,泥粒饱满能抱团,能满足黑陶对黏性的苛刻要求。制陶的泥土晒至半干,收拢堆成小山状,在土堆顶部刨一个脸盆大小的窝坑,大瓢浇水,待到泥土颗粒浸湿后,脱鞋上脚反反复复踩上四五遍,踩至泥土生出滑溜感,过水的生土就算是“醒”了。
要让泥土黏性达到最好的状态,需要用塑料布遮盖,如发酵的面团,在合适的温度里让泥和水深度交融。几个小时后,揭开塑料布,用手分出大小相近的泥土,搬至阴凉处,用事先准备好的灰土,将多余的水分吸收掉,这时的泥土有了自然体温,也就达到了制陶所需的各项指标。
拉坯是制陶最核心的流程,泥团要在案子上和面一般揉捏三五分钟,然后放在坯座子上,用手反复拍打。老张笑着说,制陶的把式,也一定是称职的面点师。和泥和和面一个理,只有将泥和熟了和匀称了,才能烧出上等的陶。
拍打完最后一次泥团,老张用拳头将其砸成一个小窝,然后端坐在坯案旁,用手摁下一个小型电机的开关,转动的电机摩擦着置于坯案下的坯案转盘。此刻,老张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双手大拇指和食指扶着坯案上螺旋状上升的泥团,三两分钟,就有了一个土盆的雏形,像极了一朵怒放的泥巴花,花瓣是丝绸一般溢着泥水油光的盆壁。
老张抬起头,长松了一口气,淌着汗水的脸上再次有了笑意。他加重语气道,看似短短的几分钟,要让泥巴听话,巧劲儿全在手上,松紧快慢,全凭着手心里那个微妙的感觉。
老张的操作间只有三四个平方米大,除了一个小型电机,再没有其他现代化的工具。操作间的隔壁,就是一口土窑,直径和深浅基本在两米开外,窑腹膨隆成罐状,一口窑一次能容纳四五百个土盆,这样的容量需要空间上的合理安排,窑身上紧下松,让火焰能在窑内回旋缓冲,让每一件黑陶充分过火。
烧窑也有讲究,木材首选桦栎木柴柈子,火硬,焰旺,能迅速将土窑的温度升至七八百摄氏度。老张说,烧窑烧的是心性和脾气,如炖汤一般,先是小火热窑,将土盆的水分烘干,土窑的烟孔升腾的浓烟颜色由黑变灰,然后上大火,二十多个小时后,从添火加柴的窑门里细细瞅,直到土盆在火光里闪闪发亮,迅速用砖块封住窑门。
老张讲得很入神,不停地用手比划着。过火的土盆需要在窑里焐三天,木炭灰落满盆壁,为这些即将出窑的土盆着一道深灰的外衣。再开窑,土盆就成了品相和质地上乘的黑陶。拿着窑门外的陶盆,用手敲打得叮当作响,凑近耳旁,能听出清脆利落的金属回音。老张很自信地说,自己烧制的黑陶用上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从十五岁到六十岁,老张感叹,大半辈子都在和泥土打交道,如今身体不中用了,过去一天随随便便能制作六十多个土盆,现在只能根据身体状况,能做多少是多少。他的眼神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让他遗憾的是,年轻人不愿意学这门手艺,都嫌活脏活累,挣不到大钱。儿子大学毕业自己创业,没有跟随自己学艺,这让他心有所失。年过花甲,盘弄泥土的力气活,让他感到吃力。担心这门手艺今后没有传人,几年前,老张说服自己的侄子,希望他能担起黑陶传承人的担子。没想到侄子同意了,就在他家不远处,四五年前,又建起一口新窑。看到窑上袅袅升腾的烟尘,老张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
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张的黑陶不愁销,安康各县区都有自己的销售网点,定期上门来进货。更让老张感奋的是,如今在安康城开往城东的一路公交车,在他家房前设了一站点,取名“盆盆窑站”。这对于老张而言,是莫大的鼓舞和认可。很多人一下车,就能看到老张摆放在院子里的土盆,就能看见两棵大枣树,就能看见两棵大枣树下腰身佝偻的老张在院子里忙活。
已经三代同堂的老张,不确定自己房头的土窑,在每个月是否还能升腾起炊烟一般亲切的青烟。临别时,老张反复嘱咐我,一定要让更多人记着黑陶这门手艺,让陕南黑陶一代一代传下去,让自己盘弄了大半辈子的陶制品,不要消失在市场上。毕竟,在乡村的锅灶上,还有许多村妇依然惦念着安康生产的土盆,毕竟,每一个土盆都承载着好几代人的记忆,毕竟远近闻名的黑陶曾是张氏一族的荣光。
也许在老张的心里,早已将黑陶当做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女,也许他讲不出黑陶养生,黑陶通人性,黑陶是阳光、水和火的炼出的乡村艺术品。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弯腰在每一个日出日落,每一粒泥土,每一滴汗水,都交融着他对这片土地,这项技艺最深沉的爱。四十多个春秋,出窑的数十万只黑陶土盆,被他一一给予鲜活的生命体征和密码,也成为他守望一生的泱泱大作。满脸烟火的老张,赋予了每一只黑陶姓和名、高和矮、胖和瘦,也让滚滚岁月生出火红火红的泥土笑脸。这一切,都是他对高天厚土的深情告白。
就像门前那两棵郁郁葱葱的枣树,经风沐雨,根须挺立在大地深处,春来枝繁叶茂,秋来硕果累累。
责任编辑:谢宛霏
吴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