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芬扛着锄头回到家时,竟然在门前发现了一筐绿皮鸡蛋。天已经暗了下来,空中也冒出了星星,鸡蛋的光泽仿佛在黑色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白亮。
秋芬拎起鸡蛋高兴得大门都忘了关,就一边走一边朝屋里喊:“鸡蛋都换来了,咋还晾在外面?”宝华打开屋门,探出脑袋,见秋芬手里拎着鸡蛋,问:“啥时候换的鸡蛋?”两个人疑惑地面面相觑,顿在原地,秋芬又把鸡蛋举在灯光下仔细端详,心里却毫无头绪。
庄里话把孵小鸡唤作抱鸡。去年为了款待一位远房亲戚,宝华头脑一热,把最后一只公鸡端上了餐桌,一群母鸡下出来的蛋自然都是孵不出小鸡的。所以到了要抱鸡的时候,秋芬只能四处去换鸡蛋。以前家家户户都养鸡,四邻里总有一户能换到鸡蛋,如今养鸡的人少了,整个庄子都找不出几户,换鸡蛋也就难了。秋芬平时不爱串门,怕耽误工夫,庄户人热情,待客周到,进了门就沏茶倒水,不喝上几碗又过意不去。秋芬的田地里还有活,所以一天也去不了几家,近处的几乎走遍了,却没换到适合的鸡蛋,不是没有公鸡,就是经过往年的检验没能孵出活鸡。秋芬正准备明天去远处问问,晚上就发现了门口的绿皮鸡蛋。
秋芬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些鸡蛋抱鸡,她从伙房里走出来,瞥见了半空中一缕淡淡的炊烟,从南面的屋山上徐徐升起。
听学农业的后生讲,绿皮鸡蛋的营养和价格都远远高于普通鸡蛋。秋芬心中的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惭愧。还不到两天,宝华就沉不住气了,他说:“先抱鸡吧,以后知道是谁了,咱加倍报答人家。”秋芬应着,为那只母鸡搭好了窝。母鸡抱鸡,就如同女人生产,是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这时的母鸡家庭地位很高,会受到人的精心照料。经过三七二十一天漫长的等待,秋芬家的小鸡出窝了,这次的成活率很高,清一色都是白鸡。
按照秋芬的性格,如果她真的没想明白是谁送的,那么即便让鸡蛋坏掉她也不用。
但这次,她只是不敢肯定而已。秋芬去年在集市上看到过南邻居玉娥卖的绿皮鸡蛋,一上午只卖掉了一半,人们都说她的这些鸡蛋卖得很贵。玉娥比秋芬年小,人很实在,嘴巴也灵巧,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遮遮掩掩。两个人相处投机,经常在同一个门道里做针线活。
那年,宝华不再下地干活以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以前他每天都穿过两条胡同把家里的废水提到东沟倒掉,来回好几趟也不觉累,但现在他是真老了,一趟下来都上气不接下气。
宝华不得已找了一个便捷方法,直接把水倒进南胡同口前面的那条小水沟里,让水自流到东沟。他弯不下腰,也蹲不下去,只能直着身子把水泼到沟里,难免会洒一些在马路上,泼的次数多了,马路边上就湿了一片。宝华觉得这样省力,就每次都这样做。一天早上,他刚把水泼出去还没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锐利的尖叫,吓得他把水桶也扔了出去。回身一看,竟然是玉娥,她阴沉着脸蓄势待发,像是有无数的话堵在心头很久:“叔,我千猜万想也没猜到是你,今天你让我抓了现行,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人要脸树要皮,哪有往人家门前头泼脏水的啊?叔,我问问你,咱庄户人活着是为了啥?”玉娥凑到宝华面前,拍拍自己的脸说:“不就是面子吗?你不给我们家留面子,我也不给你留面子了……”她干脆嘹亮的嗓音招来了不少看客,宝华一时语塞,低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空着手往家走,玉娥紧跟着说个不停,秋芬听见了迎出来,大惊失色,连忙把玉娥从外面拉了回家。
玉娥声色俱厉地指着宝华把事情又说了一遍,越说越激动,也许是她对这件事积怨太久,竟立起身开始大声呵斥。还没等她说完,秋芬就无法忍受这种污蔑了,拍着桌子用更高的声调倾泻着怒火:“他是你叔,你这么说话对吗?成见到了这份上,咱两家的交情算是掰了。”玉娥被秋芬撵了出来,路上空荡荡的,玉娥嘴里还在说话,带着哭腔。
从那以后,两家就真的断绝了交往。见了面连句寒暄也没有。邻里之间少不了照面,一句话也不说,还板着脸,难免心里膈应。可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错了。
秋芬家的小鸡一天天长大,几个月后能下蛋了。让秋芬感到意外的是,竟有一只母鸡下绿皮鸡蛋。似乎家禽也懂得物以稀为贵,因此绿皮蛋下的很少。秋芬不舍得吃,单独盛放在筐子里攒着。
半年的日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溜走了。庄子有时热闹,有时宁静,一步步走向衰老,又一步步迎来蜕变。临近年关,庄户人住进了新农村建设下的第一批楼房。土屋坍塌,埋于地下,成为人们的记忆,地上的春天带来翠绿,生长出一片麦田。
秋芬把鸡拿到集市上卖了,还指着一只对买主说:“别杀这只鸡,它下的可是绿皮鸡蛋。”
新建的小区里合并了好几个庄子的人,离开了老房子,说不定和谁分配在一栋楼上。秋芬心想,也许以后见到玉娥的机会就少了,这样也好,免得尴尬。可乡村终究还是乡村,意想不到的事情还会继续发生,两家人竟然又做了对门邻居。
秋芬闲不下来,就每天下午去荒地里种花草,晒太阳,已经形成了习惯。自从搬进来,她还没见到过玉娥。这天出门时,她蹑手蹑脚地把一筐绿皮鸡蛋放在了玉娥家门前。木筐还是木筐,绿皮鸡蛋还是绿皮鸡蛋。可以说是还,也可以说是赔礼道歉。
秋芬心不在焉地侍弄着花草,心里忐忑不安。玉娥会收下鸡蛋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玉娥的心结解开了吗?如果她不收该怎么办?难道还要继续做路人吗?去年的绿皮鸡蛋真的是她送的吗?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楼道里很静,秋芬的脚步很轻。如秋芬希望的那样,玉娥家门口的鸡蛋已经不见了。
秋芬小心翼翼地开门,客厅里还亮着灯,但宝华不在家。她洗着沾满泥土的手,听到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是玉娥,陌生又熟悉的微笑挂在脸上,秋芬手足无措,感觉到身上有些燥热。玉娥说,婶子,饭做好了,过去一起吃吧,叔已经在那边了。秋芬笑应着,把湿漉漉的双手贴在裤子上抹了几下,跟着玉娥出了门。
夜晚的月亮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从远处看,仿佛枕在这片楼区上昏昏欲睡。
责任编辑:龚蓉梅
四川传媒学院学生 卢晓林(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