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到我的童年有如此孤寂的一个场景,当日不曾察觉,如今想来也是精神的流离失所。我时常夜间醒来,抬头看月亮。月光如此荒凉,我的童年似乎蒙上一层朦胧的薄纱,让一切变成未知数。我计算着时间,在岁月里来来去去。如同我如今回忆童年那样,年幼的我回忆着更加久远的事情。
冯延巳在《谒金门》里写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是我幼时常见的景象,晚风在岸边的草丛里穿梭,扑向水面的时候,带起鱼鳞般的心弦微颤,小池塘瞬间摇曳生姿。月光落在水面上,镀上了薄薄一层温柔的银光,风走过时月光也随之飘荡。倒影生长在水面上,风是这个场景里唯一的飞动之物。我站在岸边,看着漆黑的水面波动时泛起微光,倒影被反复揉搓之后换了一副面孔。像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我久久地静默着,置身此处,一切又仿佛与我毫无关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怅然,竟找不出任何缘由。但我明白,成长的痕迹在我的血脉里缓慢地上行,我无法拒绝。“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唯物主义告诉我,哪怕我没有站在那里,美景如旧。但如果我没有站在那里,这景在我生命里本该留下的印记又该何去何从?
当日不觉生命孤寂,只知万物浑然一体,在适当的时候,晚风、倒影与月光会在这里相聚。年幼的我来去无意,只不过是记忆里的一个纸片人罢了。许多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样的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许只是童年的一场梦,在重复的回忆与拼凑中不断地具体化。当我站在水边的时候,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月光会不会落在草丛里,等着晚风将她慢慢养大,在下个月的十五再次朗照于池水之上?倒影在风与水的催动下,走过五味杂陈的四季。在中国的神话里,水外是一个世界,水下又是另外一个世界。而晚风在水面行走,月光在水面荡漾,倒影在水面生长。水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无论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无法走入这个独特的世界。
人生千万事,也不过是进一步和退一步的事,处在夹缝时总是要生出一些勇气来。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年幼的我在想什么。那个没有读过很多书,没有见过许多人,没有经过一些事的自己,怕是永远也不会为思想所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人之所以感到痛苦,多半是有所抱负。我们如同山崖上惨苦的西西弗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推动滚石。如果想要摆脱痛苦,就必须习惯和享受这个过程。如同那一夜的晚风,不厌其烦地拂过水面,带起淡淡的薄雾折射月光。如今,我站在倒影里看年幼的自己,羡慕那时的我遇见这样一个夜晚,也庆幸如今的我能够感受那个夜晚的无限美丽。许多美景,当时见是景,如今想来是一段失却的旅程。回忆是人生的插叙,短暂的游离是精神的大逃亡,拉回故事的主线依然需要往前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少年游时或许不如今日想来更加美好,倘若回到故地,会是池水干涸、倒影隐去的景象吗?那晚的月光极好,草尖树枝上似乎落满了雪花。晚风扑面,那是水的味道,夹杂着草的清香与温润,哪怕双目微闭也能判断水的来处。偶尔有鱼翻出水面,浪花洁白,月光在闪烁的一刻显得格外明亮。一圈一圈的涟漪,好像在画作上滴上了墨水。倒影荡漾起来了,稍加点染又是另一番风雅至极。生命恒常如新,纵使场景变换,也总有一些亘古不变的事物——晚风自古而来,倒影容颜如旧,月光照耀千年。
月华之下,我的小小的身体包容着晚风。后半夜的时候,虫儿的鸣叫声也弱了许多,只剩晚风穿过竹叶的声音。“梦里不知身是客。”当日不懂人生如寄,如今走到哪里总觉一身风霜雪雨,空有漂泊之感。从未失去,亦不曾得到什么,莫名的怅然竟与童年时如出一辙。东方既白,晚风渐息,倒影消逝,月光惨淡,我的记忆仍然久久地立在那里,等着我收容整理。
鸡鸣声起,我从梦里醒来。窗外的石榴花红似火,静默着美丽。我带着微肿的眼睛在窗前站了很久,晚风吹过湖面的模样历历在目。我想起那个站在窗前的姑娘,想起一句不应景的诗——“沉思往事立残阳。”
责任编辑:龚蓉梅
南京晓庄学院学生 高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