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制冷系统突然地坏掉了,我随同在这里打着看书旗号避暑的人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冷气逐渐被热气同化的场所。窗外的空气像是极光,一会儿凝滞,一会儿波动起来,街上的人影都被日光烤灼地模糊了。
一瞬间又察觉出从前的那种夏天遗失的感觉了,只有小时候的夏天才最像夏天,没有冷气,电风扇全家也只有一台,我们就围着这唯一的一个风源坐成一圈,风扇来回转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夜里,巷子里的猴孩子们三五成群鱼贯了整个昏黄的街道,跑累了,出了一身臭汗,就偎到外婆身边,她坐在马扎上,蒲扇呼哧呼哧地摇动,巷头巷尾的老人们都坐在一起唠嗑,灯光就在外婆的蒲扇下明灭交替,她有意无意地将蒲扇对着我,风就从那里来,让整个夏夜都变得清凉如水。
这样的暑天总会令我想起去年暑期我随尚原一同回到他的故乡的情景。
长达9个小时的车程,屁股快要坐出了老茧,发车时我俩坐在最后一排,在适度的冷气中我靠着他,不知不觉入了眠。傍晚到了站,尚原的奶奶孤身站在屋外迎接我们,她已经熬好了一大盆玉米面粥,我们就着奶奶秘制的老疙瘩咸菜,余味无穷地舔了舔碗底,打了个饱嗝,妄想留住唇齿间最后一点的醇厚谷香。夜里,我们三个人坐在长条板凳上乘凉,那是他的故乡,月夜将这个乡村变得平素而包含诗意。老人说着近乎原始的方言几乎是全然听不懂,可她一定是最好的艺术表演家之一,她讲述着过去的事,有时剧烈的摇动手臂身体几乎要脱离板凳站立起来,有时却又神伤地掩住垂朽的面孔啜泣,最后啖了一口面前的麦茶,随后一饮而尽。等到我喝它的时候,粗糙地麦茬使我忍不住用力地咳嗽,啐了出去,发觉,老人竟毫无反应,就这样不惊不扰地吞下,犹如吞下一杯淡如水的人生。
凌晨4点多被轰隆繁杂的声音惊醒,窗外呼呼啦啦地传来无数翅膀剧烈扇动的声音,屋内忽明忽暗,但几分钟后便陷入了昏暗中,我下床想看个究竟,发现奶奶竟堵在门口,门上扣上了沉重的锁扣,她凝着眉头侧着耳朵仔细地听着窗外的声响,宛如一樽苍老的枯木刻成的塑像。尚原站在一旁不说话,由于还未洗漱头发凌乱得很,我细声地问了一句:“它们来了?”
尚原转过头看了看我,像我点头示意后便又回到原来的姿势,许是天色的昏沉洇染了他,他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等到奶奶允许我们走出房屋时,蝗虫已经散去了大半,只留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停在树枝上,落在地上的荸荠里,或是肚子圆滚滚地瘫躺在地上胡乱扑腾,三个月之前的那次蝗虫侵袭已经将乡里的物资劫掠了尽,这次它们是打了个过场。奶奶望着远处的飞蝗半晌长吁了一口气,深邃的眼窝里洇出几滴辛酸泪,她望得好远,一直到那团黑压压的虫群消失才缓慢地收起目光。蝗灾在这座小村里偶尔发生,庄稼人遭受着它们的迫害,却也从来没有放弃过生活。我在想自己何时也会像奶奶那样平静地迎接生命中的波澜壮阔。三天后,我和尚原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车,奶奶佝偻着身子站在车外,我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她笑着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车开远后我看不见她的身影。
又是夏天,我想起了我的外婆,只是那阵风再也不会吹起了。
责任编辑:龚蓉梅
山东师范大学学生 倪晨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