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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1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沙(上)

北京语言大学学生 吴雨婷(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7月21日   07 版)

    一

    沙漠并非总是枯燥可怖的,至少对韩玉梅来说,它是野性而又可爱的,就像一位初出茅庐的母亲。

    她喜欢牵着为数不多的沙羊在沙漠里行走,带它们寻找新鲜的沙棘和埋藏于沙漠底下的叶贝。这是每一个生活在沙漠工厂里的女人都要做的事。当工厂里储存的干粮难以维系的时候,她们会轮流带沙羊出去觅食。沙羊是沙漠里重要的食物来源之一,因此牧羊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然而工厂里的女人多半不愿意干这件事,因为没有人愿意脱离群体走进沙漠中心。虽然那里一向风平浪静,沙漠从来不会对善良亲和的人发火,但她们仍然惧怕某种足以剥离安全感的东西。

    而对于韩玉梅来说,这是一次与沙漠亲密接触的机会,以一种独自而隐秘的方式与这片野蛮又迷人的土地交换彼此的气息。她经常俯下身子,把脸和焦黄的耳朵贴在沙堆上。在这些黄沙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柔软的气膜。

    这些沙子在呼吸,像人一样呼吸,有节奏地、不间断地、无声响地吹动她耳背上细密的茸毛。有时她还会听到沙子表面“啵啵啵”的声音,好像有人吹破了刚吐出来的泡泡。这些沙子说话的声音是如此与众不同,没有人能轻易听见,也没有人能够理解。韩玉梅喜欢这种微小清脆的声音,因为她将它理解为一种彰显生命紧张热烈地存活着的符号。

    在沙漠中寻找沙棘和叶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沙子会告诉她们回来时的路。它们扭动着,拼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就像沙丁鱼群。这些引路的沙子时刻变动着,唯一不变的是它们比其他的沙子更加坚硬,仿佛是守卫宝藏的战士。只有生活在沙漠工厂的女人们知道这条路。在沙子的指引下,女人们总能快速又准确地找到与沙漠融为一体的橙黄色沙棘和埋藏在地下的干枯的叶贝。

    她把挖出的沙棘和叶贝装进沙羊背上的细箩筐里。沙羊黄褐色的毛发浓密而顺滑,迟钝的蹄子沉闷地刨着土。她把头上的包巾取下来,盖在细箩筐上。这样等回到工厂的时候,沙棘还能保持鲜嫩的色泽和多汁的口感。

    从这里,女人们不仅带回来食物,还有鲜活的稚嫩的生命。那些女婴在沙漠的某处被柔软的沙子托举着来到地面上,又恰好被过路的女人听到那勇猛而又响亮的啼哭。她们闭着眼,倔强地伸着双手,手中紧紧地攥着少许潮湿的沙粒。她也不例外,工厂里的女人们无一例外。

    和那些女人们一样,她只知道她来自沙漠深处。每当她问起自己的由来时,老一辈的女人们都会告诉她:既然沙子拥有生命,那么它们也能孕育生命。形态的不同从来不能阻止生命向上攀岩,它们只会突破重重桎梏,迈向新的征程。

    这次她终于能明白那些女人们话语中的含义,因为她这次带回了一个男人。

    二

    在所有女人的注视下,韩玉梅将驮着男人的沙羊牵进了工厂。男人面部朝下,四肢低垂,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在拖拽的过程中,右脚的鞋子已经被蹭掉。随着沙羊气喘吁吁地小步行进,地上多出两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韩玉梅左手拎着男人掉落的鞋子,右手拉着绳索,对女人们略微惊恐的反应感到稍许不解。如果说女婴带来的仅仅是食物的压力和精力的分散,那么这个陌生的男人则带来了武力的威胁和对未知的恐慌。她不知道带回这个庞然大物意味着什么,但这是她从沙漠里带回的第一个人,她第一次赋予了生命新的定义。

    女人们在短暂的沉寂之后骚动了起来。对于这个新鲜的事物,她们感到万分好奇,但又害怕他破坏她们原有的平静。在试探性地触碰后,男人被无情地扔到了地上。上半身的皮质夹克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裂开的指甲里嵌满了沙子。蓬头垢面,这个男人已经无暇打理他的发型,任由毛发肆意生长,盖过了眼睛,嘴唇周围已经出现细密的胡茬。女人们大胆地摸了摸这些扎手的青色胡茬,像触电似的又将手缩了回去。

    进入阴凉的环境,男人的状况好了许多。韩玉梅挤了些沙棘汁到碗里,喂男人喝下去。清冽的沙棘汁酸中带甜,一下子刺激了男人疲颓的味蕾,如海浪一般的刺激席卷了他全身的经络。但是长期的脱水与饥饿使他暂时失去了睁开眼皮的力气,只能闭着眼感受到有光影在自己眼前移动。迷糊中,他感受到有人喂他吃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温热,芬芳,就像大地原始的温柔。那是干枯的叶贝遇水化开来的凝胶,一株小小的叶贝能吸水膨胀至自身的十几倍大,被捣碎拌匀就成了可口的食粮。

    将醒之际,男人若有若无地听到了一些纷乱怪异的语调,这种语调让他想起了沙漠夜晚永不停止的风声。这种还掺杂着流水低鸣的声响来源于工厂里的女人,她们现在聚集在圆形工厂的另一头。

    人群中那个最为年长的女人对这个不期而至的男人颇有微词。她严肃地看着这位外来者,狂野、精明、烈性,像极了外部世界的人。当初正是为了逃避外部世界机械化的进程,这个眼窝深陷的女人才选择躲到这片灵动的沙漠。潜藏于沙漠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会想起那些哀号的丘陵和低泣的沼泽。张牙舞爪的树根深深地插进它们的脏腑,尖锐的根部在血管里穿行,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存活。

    土地在哭泣。

    那些披着树皮的机器贪婪地啃食着每一寸土地,寄居于活者之上,扎根于死者之躯,现在终于将魔爪伸向了这片荒凉之地。

    三

    韩玉梅并不希望男人被驱逐。

    她执拗地辩解着,试图用信仰感化年长者:沙漠是她们的母亲,她们从沙漠里诞生。这些女婴能活下来一定经过了母沙的考验,同样作为母沙的孩子,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全新的生命?而这个男人在沙漠里待了许久,难道这不是母沙的眷恋吗?是母沙考验了他并选择了他!

    年长者从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黑暗,那是一种无力的、寒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最后,这个叫郁言的男人被留了下来。虽然在这里名字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当韩玉梅知道他的名字时,她的心里还是被震颤了一番。“郁言”,她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男人的眼睛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深邃冷寂。她还没见过那么挺直的鼻梁,就好像沙棘长满刺的茎秆。

    整个工厂里没有雄性劳动力,俯首可见的是身着纱布的女人。男人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敌对,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排他行为。要融入她们,他要表现得更好才行。于是男人找到照顾他的韩玉梅,请求在工厂里获得一份工作。

    她带着男人穿过一扇上锁的铁门,踩着盘旋而下的阶梯,来到工厂的地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分层储水装置,就像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圆形石磨盘。每个“石磨盘”都分别连接着一根巨大的半开水管,它们穿过工厂的墙壁,以相反的方向一直通向沙漠深处。上层的“石磨盘”与下层的“石磨盘”之间隔着一张滤网,滤网上方还接着一根管子,不断地往外排出白色的沙子。女人们踩着登高的梯子,抱着一大袋黄沙,手持小型舀斗,一斗一斗地往上层的半开水管里倒入沙子。原来她们大部分的工作都在地下,而地上的工厂更像是一个栖居的地方。

    女人们注意到了他,但也只是默默地瞥上一眼。她们手中有比欣赏一个貌美的男子更重要的事情。韩玉梅从上层的半开水管中舀起一碗水,浑浊且泛着乳白色。她抓起一把沙子,在男人的面前把它们撒进了碗里,几秒钟后碗中的水变得清澈透明。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仿佛是一场精妙绝伦的魔术。

    四

    这便是黄沙的魅力,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韩玉梅告诉他。这些活着的沙子有净化水质的能力,但使用过后这些沙都会变成白色,因为它们都死了。她指了指不断往外冒沙子的管子,说,黄沙被撒进上面的水管,它们在水流的推动下流入分水层,在那里打转、净化、死去、沉淀、堆积。滤网上的白沙越来越多,它们会从上面的管子排出来。干净的水部分会留作己用,其余的都会随水管送入沙漠深处。

    两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经过,怀中揣着一大捆深黄色的编织物,沙漠中基本上只有这种暗淡沉闷的色调。织物刚过完水,没滤干的水滴一路跟着爬上了男人的脚尖。他下意识地躲闪,却一头撞到了水管的切面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一下子忘记了灼热的疼痛,尚未回过神来就看到管中清晰的倒影。他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如此高效的清洁系统,不,在下一秒他马上又更改了自己的想法,是比机械更完美的生命的力量。

    这一头,韩玉梅伸出左手指向浑水,沙漠送来浊液,在这里我们将其净化,并获得一些报酬。整个工厂就好像是一个转运中心,耐心地为每一粒沙子服务。我们曾经试想流出去的水是否还会再回到这里,于是我们用塑料瓶做了一艘船,几天后那艘船又回到了这里。

    既然有持续不断的水源,为什么还要将其送回沙漠里呢?男人用固有的思维方式计较着得失,而这种思维方式正是机械文明的开端。

    在沙漠里的人代代如此。虽然有些东西无法抗衡,正如母沙无法自行获得干净的水源,但它可以让我们这些被母沙养育的人获得存在的价值。沙漠滋养着我们,我们也在滋养沙漠。没有洁净的水,沙漠是会死的。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

    男人好像懂了。这让他的心里多了一丝怜悯。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四个女人将新的编织物展开,合力更换了滤网。有一部分的人专门负责编织、清洗、更换、修理滤网。这些工作简单轻松,是原始的重复劳动。但男人貌似对水管上的工作更有热情。为了不让黄沙堵塞水管,他从行李包中拿出折叠铲,开始清理水道。三天前,他和女人们很幸运地在始发地找到了行李包,尽管挤压使得它变形,但好在没有东西遗失。

    韩玉梅还在他的包里发现了另外一些奇特的东西——一个木制模型和一瓶无色透明的水,瓶子上写着“工水”二字,还有一个方形的小盒子。她不知道男人带这些进沙漠到底是为什么,这些东西无法作为粮食,又徒增负担。

    她无意间翻动男人的行李包时,才发觉这个男人身上有好多她不知道的秘密,某些她无法理解的特质渐渐明朗了起来。

    特邀编辑:曾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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