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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1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白雪香(随笔)

扬州大学在读研究生 袁伟(苗族)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7月21日   13 版)

    阳春三月,生活对奶奶的态度似乎没有往年友好。骤然飙升的血糖值,打破了她七十六年来没有住过院的记录。

    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枯瘦的脸庞,像一张被揉皱的火纸,失去了往日的温润与祥和。一旁的心电图中,心率以贪吃蛇的形式呈现出来。我守在病床边,平生第一次嗅到空气中有生死挣扎的气息。

    药瓶中的胰岛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像从屋檐上滴落的雨滴,顺着针眼大小的小孔进入她黑青色的血管。

    滴完两瓶过后,她觉得稍微舒服了一点。于是,一些被禁锢多日的词语和短句,开始从她稀疏的牙齿间蹦出来。冷寂的病房里,一大家子的心,像飞行途中突遇暴风雨的客机,终于在盘旋许久之后安全着陆。

    “要不是来城里噻,这条命早就丢咯。”奶奶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幸运和调侃。“那你搞哪样不早点打电话呀?爹不是会打吗?早点来噻,哪儿能遭这些罪哦?”面对父亲略带责备的三连问,奶奶像一个委屈的小孩子。她把头扭到另一边,低声地说她已经在村里的诊所看过了,还打了针。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其实,屋里的人都知道,她是舍不得,也不愿意“折腾”他的儿子和孙子们。她生怕来了以后,一大家子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围着她转。

    主治医生进来查房,再次打破屋内沉静的气氛。之后,我和父亲跟随医生到办公室听取病情状况。在医生的“边讲边训”中,我们都觉得很愧疚,似乎都不曾意识到她的血糖存在这样的危险。尤其是父亲,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仿佛不同的血色都写满了后怕和歉疚。

    遵照“控制食量、多干少稀”的八字医嘱,在晚间考虑吃什么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荞面条。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直对它情有独钟。

    果不其然,买回来后,她胃口大开,差不多都吃完了。还一个劲儿说:“这才安逸哟,就数今天吃得最多。”我们觉得很欣慰,毕竟她的身体太虚了。

    我们的心情还没从喜悦中缓过神来,夜间奶奶的血糖值,又回升了。问过医生后才知道,是食量没有控制好。原来,哪怕是有降血糖功效的荞麦面条,也不能按照食欲完全吃饱。

    “这才造孽哦,十几岁的时候是因为没饭吃,才吃不饱。现在能吃的东西太多了,还吃不饱……”奶奶漫不经心地一句玩笑话,仿佛一下触动了我的神经,让我内心隐隐地痛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从梦中穿越到童年,回到与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

    还是那片熟悉的土地,奶奶在荞麦地里锄草,我和弟弟在一旁的阴凉处玩耍。累了,她就把锄头横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接着,习惯性地摘下头顶的草帽当扇子。那时候,我和弟弟会抢着用碗给她端茶送去。她的喉咙抖动,发出咕咚咕咚的喝水声。

    梦里的荞麦花,开得比童年时还要盛,夏风一吹,一道道白色的波浪就向我们涌来。

    第二天清晨,父亲又给奶奶端了一碗荞面,只不过减少了很多。没有油盐,也没有酱醋,奶奶只能靠自己品尝过无数次酸甜苦辣的舌尖自行调味。但她的味蕾已经被囚禁多日,以至于每一口面都将以最纯粹的口感和风味抵达她的胃里。

    饭后,护士来扎针,找了半天才找到血管。奶奶伸出的右手,与一根干枯的树枝没什么区别,冰冷而坚硬。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只手还比较有力,那些开荒种地,砍柴挑水的力气,还没有完全弃她而去。

    输液结束,护士让我陪奶奶到病房外打一盆用中药熬制的热水泡脚。我挽起她的裤脚,老年斑一个一个地露出来,每一个斑点都像一个补丁,给人以最直白的沧桑和迟暮的感受。来泡脚的人很多,不一会儿,四周的椅子上就坐满了人。从腿上可以看出,他们多是被岁月催债的老人。

    大厅外突然停下一辆救护车,从车上推下一位老人。她一头白发,脑袋耷拉着,随着车轮的滚动左右摆动。眼前的一幕,让奶奶眼神中顿生些许恐惧和不安,她只好扭过头,说要回房躺着。起身后,她不要我扶,说要自己走走,锻炼锻炼。她步伐有点儿缓慢、蹒跚,我紧跟在她的后面,生怕她会跌倒。就像二十多年前,她陪着我学走路一样。

    躺在床上,她说:“死我倒不怕,反正都活76岁了,早就赚了。就是舍不得你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多安逸呀。”

    唉,这就是他们这一辈人啊,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十几岁就要承担家庭负担,为儿女活,为孙子活,为曾孙活。她之所以不顾大家的极力反对,甚至用哭的形式硬换来的下田劳作,不就是想让大家过年的时候能吃上新鲜的米饭、豆腐、猪肉吗?

    晚饭的时候,她继续选择吃荞面,每吃一口都说安逸,还说荞面降血糖的功效确实不错。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很多,腿上也有力气了,身上也不软了。怕影响她的食欲,所以我选择连连点头,不敢说功效没那么快。

    不知怎么聊的,话题又回到了种庄稼的事上,她答应我回去后不再干很累的活,也不再种那么多地。她说既然荞面是降血糖的好东西,以后就只种点荞麦,自己种的比买的好,吃起来更香。我说好,到时候回家帮你种,再帮你收。她连连说要得,要得,脸上露出喜悦。

    我隐约感觉到,奶奶似乎已经把荞面当成了一种控制血糖的药和希望。而这个希望里,多半装的属于孙子们的事,关于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终身大事……

    第五天,是奶奶出院的日子。早上起来,我拉着她的手,感觉到了之前没有的温热。我们顺着河岸往家走,我从绿化丛中捡起一朵刚掉的白色梨花,插在奶奶的帽子上。她说很好看,跟荞麦花一个颜色。一路上,我们遇到了不同颜色的花,前一夜的风雨,打落了很多花,让我可以随便挑选几朵戴在奶奶头顶。

    快到家的时候,她问我学农学种不种荞麦,如果种的话,可不可以给她带一点开不同颜色花的荞麦种。我说不种,她说那太可惜了。在我刚想说到时候去别的地方买了寄给她时,她反倒安慰我说:“没得就算了,我还是觉得白色的最好看,花开齐了,就像下雪一样白。看了一辈子还没看够嘞。”

    这不就是“荞麦花开白雪香”?

    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奶奶,竟在无意间说了一句诗。只不过她说的是具体的,描述性的,只不过北宋白体诗人王禹偁比她早生了几百年。我在惊讶之余,又觉得没什么,毕竟奶奶这一生都活在诗歌中呀。野花、野草、五谷杂粮等一切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作物,都曾让她体验过不加修饰的诗歌熏陶。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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