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桴

    “哗”，窗帘拉到一边，海一下子跳到她的眼里。

    房间整个都亮了，墙壁是蓝色的，床头的上方，并排三个小画框，漾漾地盛着海。

    行李放在地上了，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在衣柜里。最后一件是游泳衣，她迎着光抖了抖，淡淡的蓝，停着两三片云，有海鸥在飞。

    有人敲门。她走过去开门，是那个年轻的男房东。行李就是他帮着提上来的。

    “怕你有强迫症。”

    她不明白，他指了指，几个小钉子，凸起的，在灯旁边。

    “灯是刚换的，周围钉子没有取下来。”

    她看着他拿着扳手，把小钉子一个个撬下来。

    临出门，他又转过头，认真地说：“晚上打开这个灯，可好看啦。”

    她有点想笑，他高高大大，可对一盏小灯认了真。

    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她坐了下来。她想起来，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在工作。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包里，想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可摸来摸去，什么都没有。她突然笑了。

    没有了工作，她心里有点儿空，突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她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又一次站到窗前，远处的海，在阳光下，泛着白的银光。她能看到海天相接的地方，完美地合拢。

    从小到大，从工作到生活，她被这个“完美”追着跑，夜以继日地工作，无可挑剔的细节，这是她的人生。可完美的背面，是什么，只有她最清楚，是无时无刻的焦虑甚至抑郁。她的骨节是僵硬，脖颈是酸疼的，眼睛是充血的。后来，就有了一张机票和这套民宿小房间。

    她需要放松儿，没错儿，在这个炙热的夏天，她跟着飞机从西到东，来到大连，就是让自己松一松。可对于紧张惯了的人来说，放松是一种高难动作。

    茶几上有旅游地图，旁边有一个心形的小纸片儿，上面写着：“下楼，马路对面是‘赶海’的餐厅，海鲜炒饭最好。饭后，可到旁边星海公园看海。”纸片的背面，有一个挤眉弄眼的笑脸，“注意防晒，否则回家没人认得你。”

    她心里想笑，觉出了这个城市的温情与善意。

    白亮的阳光下，海带着刺眼的光辉，可风是清凉的，徐徐缓缓从海的深处吹到岸上。海滩上，花花绿绿的帐篷、遮阳伞。她发现，海滩上的人都变成了孩子。有的站在海滩上，任由涨潮的浪花，打在身上，发出阵阵惊喜的呼喊；有的脱了鞋，提在手上，把脚浸在凉的海水里；有的捡起大大小小的卵石，奋力朝海里掷去。

    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面朝大海。突然发现，身边有很多人，都像她一样，郑重其事地坐着，面朝大海。她近旁，有个老人，戴着农家的草帽，脸黢黑的，一脸沟壑，向海望过去。她想，一定是有个什么机会，把他带到这片海滩。他操持完庄稼，锁上门，步行乘车，终于坐在离海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忍不住看他的表情，不是愉悦、不是惬意也不是悠闲，而是专注，是庄严，仿佛在凝神观摩，天地间一个浩大而辉煌的仪式。

    有海鸥飞过，轻盈地上下，在海天的巨幕上。有船驶来，远远的一点，静静飘荡，在海天相接处。有摩托艇，被浪花淘气地推来搡去，在海上飞快划出一条条白的线。在卵石上，她静静坐着，眼前，海潮气势不凡地涌上来，又旁若无人地退下去，“哗”“哗”——天地之间，在海潮的一涨一退间，变得单纯而纯粹。红尘的喧嚣都在退隐，一呼一吸间，她的心灵安谧而宁帖，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她躺下来，把四肢舒展，它们现在柔软而灵活，她把头枕在胳膊上，眼睛被海的湿气润泽着，舒适而明亮。她把遮阳草帽扣在脸上，透过草与草的缝隙，她看到碧蓝的天上，有云跷着脚悄悄走过。很久，很久，她竟然忘了时间，第一次，钟表的滴答滴答，不再对她产生威慑，焦虑被抛一旁，工作被忘在了脑后，她觉得她在享受生命的盛宴，海在以它的盛大、宽厚款待她。

    她终于进到海里，海的凉意是沁人肺腑的，她的全部身心浸在这凉意中，暑气一扫而光。海水托着她，她全身轻盈，觉得有双翅从肋下生出，她在飞。耳边有风过，她突然想起刚学游泳时，只要紧张，哪怕一个念头，都让她沉到水里。原来，不沉于水的真意，就是放松。海是更大、更有力的水，她彻底松开了自己。她用手和脚，全力以赴推开簇拥而来的波浪，她前行、后退、徜徉，她驾驭了自己，在与海的角力中，轻而易举，游刃有余。后来，她仰躺在海上，彻底摊开了手脚。蓝天俯下身来，端详着她，白云也赶过来凑热闹，她被这美好一切环围着，她的心终于回家。

    门上挂了一个袋子，里边是樱桃，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尝尝我们大连的特产，房东。”她微笑着，心里感谢这个城市的热情。

    打开门，灯亮了，果然好看，像蓬蓬裙一样的橘色的灯罩，流光溢彩，像一个温暖的甜橙。她躺在床上，觉得就这样松下来，真好。

    门在敲，传来房东的声音：“我们在楼下海鲜烧烤，一起来吧。”

    她打开门，笑着说真的不了。

    “我做民宿生意，你是第一个顾客。你的满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房东靠着门，眼睛里全是认真。

    “特别满意。”

    “那好吧，就不勉强了。”

    过了一会儿，她洗完澡出来，微信上有留言。她打开门，门上挂着一个袋子，里边放着烤大虾、鱿鱼串儿、黄鱼串儿还有几只蒜蓉扇贝与大海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沉甸甸的袋子里，食物散发着悠悠的香气。

    她突然兴起，要给自己来个月光晚餐。灯关上了，月亮很好，远处有疏疏淡淡的灯火，更远处，她知道那是横跨在海上的一座桥。桥下呢，自然是海，海中的月光与灯影一定摇曳生辉，那只能等着下次看了。

    她靠在窗边，吃海鲜，撸烤串，松快的感觉又一次漫上全身，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城市啊？月亮在天上走来走去，陪着她，远处的海，不动声色，静静地潋滟着。

    有海的夜是轻而薄的。暗黑的天，镀上了一道金边，那是海桥上的灯，亮了，华灯初上，可与星辰争辉。她突然想到两句诗：“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海吸收天地之灵气，同时将日的光芒与月的清辉返还人间。那么人又在哪里？在木筏上，不，也可在这样的小屋里，境可由心造，只要心到，何处不是 “水气浮天天接水”？在天海开阔的纵深处，人可以顿悟，自在之处，便是“蓬壶”。

    她忍不住朝海望去，远处，有一团华光璀璨，居然是船，由近而远，摇曳着灯火，不慌不忙，穿桥而过，渐渐地，凝成一个亮点，汇成海天一色……

    责任编辑：只恒文

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