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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2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沙(下)

北京语言大学学生 吴雨婷(21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7月28日   07 版)
扫一扫,看视频,读《沙》(上)。

    五

    她平静地呼吸着,想从心里去解剖这个人,却无从下手。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站立在门前,将沙漠里的余晖挡了大半,使这个狭小的房间显得愈发昏暗。韩玉梅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知道他越来越近,快速地将行李包抢夺了过去。她被拽疼了,她知道男人生气了。但男人没有暴跳起来,怒目圆睁,而是脸色发白,双唇紧闭,无声地看着她。那是一种压抑的愤怒,就好像火山爆发前咕咕作响的岩浆。

    男人一把将包扔回了床上,沉闷地坐下。自照顾他的那一天起,她以为他们早已信任彼此,没想到至今日才窥探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自那时起,韩玉梅便明了自己再也动不得那个行李包。而一开始,他们之间本就是命运偶然的相交。

    他的反感几乎令韩玉梅忘记自己此番所来的目的。今晚是月圆之夜,而且今夜的月亮将会是今年最圆最亮的月亮。沙漠中的人不光可以赏月,还能看到某种沙漠奇景。她没有具体阐述那是什么,只是羞涩地请求。她怕自己的多言再次惹恼了他,尽量放慢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答复。男人答应了,并且一如过往温柔地告诉她,包里的东西太危险,不要碰。她在沙漠中看过无数的月亮,却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期待。

    沙漠的风逐渐刮起来了,宣告着一场仪式的开始。沙子的呼吸变得沉重,整个沙漠都在疯狂地喘息。天色变得昏黄,月光随着气流开始有规律地抖动,“滋滋”的火苗燃动声在沙漠上蔓延开来。

    风中响起轻轻的轰鸣声,像是有人奏着密集的鼓点。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和声,彼端的荒山仿佛也想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晚宴。脚下的细沙开始流动起来,它们像水一样四散开去,不断地翻滚,来来回回,整片沙漠都在更新重整。埋藏于沙漠底下的叶贝也被翻了出来,但很快又被扭动的流沙卷入新的沙层。沙层起伏中,不断的有沙子蹦向空中,下落之后就像水滴又溅起更多的沙子,犹如花朵骤然绽放一般,高高低低,强弱不一,且以极快的速度向沙漠中心跃去。这些零散的跳动的沙粒逐渐汇拢成一片,沙漠底下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音箱,带动整片沙漠一起震动。

    女人们燃起火堆,烘起酒,唱起祝酒词。她们把头上的包巾取下来,系在腰间,黄沙会围着这些厚重的包巾舞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韩玉梅伸出双手,手心朝下,闭着眼,感受沙粒在手心跳跃,酥酥软软,就好像有人轻挠她的掌心。她享受这种感觉。男人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这是久违的生命的跃动。随即她又拉着男人一起来到欢快的人群当中。白沙安静地伏在脚下,这一夜只有它们是沉寂的。它们为女人们提供了一片落脚之地,沙漠死去的身躯依然荫庇着它的子民。

    男人握住韩玉梅的手,他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永恒的生命的温度,这一刻竟有些不知所措。外部世界的冰冷已经深入他的骨髓,此刻他冰封的血液渐渐因炽热的火焰而流转,肌肉和组织开始撕裂和重生。女人们拥抱高歌,篝火燃得更旺了。今夜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六

    有了男人的加入,女人们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不少。男人也获得了宝贵的铁门钥匙,这是女人们对他的极度信任和高度赞赏,一部分是因为男人的辛勤工作,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韩玉梅。她怀孕了。工厂里的女人们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只有那个最年长的女人看清了一切,她们将迎来第一个异体结合的孩子。

    然而时间过得越久,男人越来越感到焦虑。他离他曾经信奉的机械主义越来越远。那些双目无光的非生命体曾让他俯首称臣,因为它们能窥探到他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人是如此的复杂,而它们却能洞穿一个折叠的灵魂。机械与生命,他试图在二者之间找寻平衡。那个方形的小盒子为他传递了许多讯息,他试图感化外部的人放弃成为机器的奴隶,然而他单人的力量收效甚微。他们决定征战这片土地,为机械统治时代画上圆满的句号。

    直到男人说出这片沙漠有独特而强大的净化能力时,事情才有了小小的转机。或许以生命交换生命,才能够使他们妥协。沙漠将成为活沙源源不断的供应者,他们将因变卖这些活沙而获得大量的财富,直至用尽最后一粒沙。与其大量的沙子被闲置,不如置换钱财,用它们最原始的功能达到最大的效益。此番能保全这片土地不被机械侵占。

    韩玉梅从来没想到男人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马上捂住了男人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这种想法如果被工厂里的女人知道,他会被毫不留情地逐出去的。她想起那个最年长的女人隐约间提起过外部的世界,那个迷幻的被操控的世界。虽然只听过只言片语,但打心底里她相信这个男人,不过外边的女人未必如此。她们不愿意相信自己认识以外的事物,那个机械的时代她们从未见过,那种由内而外的恐惧她们从未感受过。最年长的女人作为经历丰富的历练者,一下子就看穿了男人的所思所想。她投来和当初望向韩玉梅时相同的目光,那悄无声息的黑暗又爬上了她的心头。她用绝对命令式的语气告诉男人,母沙不可剥离。

    外部世界的那群人发出了刺耳的爆笑声,在他们看来,没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既然如此他们就将带着成百上千的机械树来到这里,这些没有情感的杀手会将触手布满整片沙漠。为了感谢男人作为开路先锋,并补偿他在沙漠中所受的苦难,那群人决定以一种更符合人道主义的方式结束这场战争。

    七

    这一夜,男人辗转难眠。

    韩玉梅被一个怪异的噩梦惊醒,醒来身旁已不见了男人的踪影。她艰难地起身,持着烛火和纱衣,小心翼翼地在工厂里面摸索。圆形的工厂像极了梦中的殿堂,那些砖块的纹理及触感和她手中感知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殿堂更加敞亮些,有金色的拱形屋顶。殿堂里站满了人,有很多穿着相同且怪异的男人,其中一个转过脸来望向她,眼睛垂颓,目光涣散。

    还有一群女人,她们站在殿堂的中央,全身都用白色的纱布裹住,只露出了眼睛。她始终没有看清她们的脸,但感觉无比的熟悉,有一双眼睛像极了那个最为年长的女人。突然所有的人都朝她看去,那种感觉就像被冰冷的刀片划过。韩玉梅转身想走就遇上了她的枕边人,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梦中的男人嘴角流着血,腰间也有一摊血迹,他提着两桶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噩梦好像预示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火光中,她看到铁门被打开了,想必是男人到了工厂地下。男人见到她时,脸色簇红,舔了一下嘴唇,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什么也没有说。男人想如果是注定的结局那么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何必承受更多的痛苦呢。他显然没有打算为自己深夜为何会来到这里做出解释,对于一个失眠的人来说,这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相信她能理解。

    韩玉梅整个人有些颤抖。隐秘的不安让她紧紧地抱住这个男人。

    一夜间,这片她曾踏足过上万次的沙漠全部变成了白色。这是多么凄惨的白啊,就像是人濒临死前的绝望。沙漠上的风停了,飘散在空气中的颗粒都沉沉地坠了下去。那些“啵啵啵”的声音也消失了,虽然那些声音对于众人而言只是懒得去分辨的细微声响。沙漠里骤然如熄灭的烛火一般安静,只有沙羊长长的低唔声传入耳朵。它们狂躁地刨着土,试图挖出一些黄色的沙粒,可是都是徒劳。女人们聚集在了工厂周围,她们彷徨无助地看着这片沙漠,眼角的泪痕诉说着苦楚。男人呢,他只是沉默地站着。他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土地无法逃过被机器主宰的命运,人类也是。

    八

    韩玉梅看到了那个在梦中和她四目相对的男人。他带着一群傲慢的人和机车穿过白色沙漠,来到工厂前。死去的沙子变得坚硬非常,车轮飞快碾过,发出清脆的爆裂声。他们从机车上下来,穿着厚重的衣服,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快速有序地站成了一排,将女人们包围起来,怀里抱着机枪,枪口向下,整装待发。

    沙羊突然疯狂地嘶叫起来,冲出了栅栏,向这些人撞去。为首的男人后退了两步,掏出枪,向发了疯的沙羊射击。他比梦中更加孔武有力,胸前红色的勋章标志着他至高无上的领袖地位。砰砰两下,射中了脖颈和腹部,第一只沙羊倒地。女人们尖叫起来,抱作一团。韩玉梅躲在工厂大门内,小腹隐隐作痛。沙羊看到同伴的惨状,犹疑了一下,向旁边的包围圈冲了过去。防护镜下狰狞的面孔发泄着杀戮的欲望,原始的野性令人发狂。

    男人走向郁言。郁言知道自己即将要面临的处境,对于这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所做的从来都只是服从。只不过这次他更像一头低吼的狼,撕裂的嘴里咬着偏执、不屑和仇恨。有几个女人想回工厂拿防御的木叉和弓箭,被带防护镜的男人们揪了回来,重重地扔回了人群里,女人中胆小者已经大声哭喊了起来。中年男子朝天鸣枪,示意她们安静。

    太阳炙烤着地面,无声无息。中年男子眯着眼,满意地拍拍郁言的肩膀:“干得不错,我还以为你下不了手,看来沙漠里的这段日子并没有彻底地改变你。你的骨子里还是冰冷的战士。生于机械时代,你改变不了时代对你的浸染,你终将活在机械主义之下。”中年男子在他耳畔说的话让他咬牙切齿,他一拳向中年男子挥去,却被中年男子截住。

    “人只有在不甘和无能的时候才会愤怒,你现在的样子真令人失望。是你说的要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我也答应你了,在水银的迷醉下死去总比被痛苦地折磨至死好吧?”

    听到这话,韩玉梅回想起当天晚上的那一幕。那夜的慌张想必与此有关。

    九

    “我们人类什么时候成了机器的附庸?这是最后一片生命之沙了。你应该知道机械侵蚀是不可逆的,一旦让那些机械树进来,母沙就真的完了。停手吧,一切还有转机。”在中年男子听来,他的声音就像蚊子叮咬一样,细微又烦人。

    “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你是同情母沙,还是可怜这群女人?她们只是喜欢抱团取暖的群居动物而已。你让她们到外部世界去,她们自然会接受安逸的环境,一切都机械化,有什么不好?她们还会愿意守护这片什么都没有的沙漠吗?承认吧,她们和我们一样虚伪。”中年男子用枪抵着郁言的腰,这个始作俑者劝他停手未免可笑。

    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击穿了郁言左侧的腿骨。中年男子先是惊愕继而转为愤怒,他最讨厌手下擅自行动。带防护镜的十几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承认是自己开的枪。

    一个臃肿的女人从工厂门后面出来,她拖着两条浮肿的腿,双手举着枪,颤抖着移步向前。韩玉梅的头发和衣襟已经湿透了,她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泪,汗与泪都涤荡不尽她心中的罪孽。她从行李包中找出那个木质模型,她亲眼看到中年男人用它射杀了沙羊。现在她要用这个危险的东西结束一切。这一枪是为郁言的背叛。

    “人类与母沙的结合,真有趣,这就是你说的转机吗?”他望向倒在地上的郁言。

    中年男人不禁苦笑了起来,做了个灭口的手势。杀!

    郁言哭了,这是他哭得最痛彻心扉的一次,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为谁而哭。

    男人们狂笑,轻蔑至极,用脚狠狠地踹着白沙,他们厌恶极了。

    女人们含泪把头埋进了沙子里,最后一次亲吻母沙。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从沙漠里出来,再也没有橙黄的沙棘和蜷缩的叶贝,再也没有沙羊驮着细箩筐在沙脊上行走,再也没有风和呼吸、雨和跳动,没有月光下起伏的流沙和张狂的舞蹈,只有白色的细碎的沙粒。

    最后一片生命之沙死了。

    自此机械时代全面降临。

    特邀编辑:曾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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