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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8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有些东西纵然明知虚诞,仍渴望在梦里重现。“家”,更复如是。

夏乡(随笔)

重庆互联网公司新媒体编辑 谭鑫(26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8月18日   13 版)

    即便山城的夏天不乏雨水,但老家六七月的阳光依旧是最火热的。至少去年是、前年是,二十多年前也是……

    而今年不是。

    记忆中的夏天,我常摇着蒲扇坐在老家门口,望着天上那轻描淡写的几朵闲云,到中午统统融化,汇入倒悬如海的蓝色天幕;午后再一个不留神儿,突然朵朵白云又像天幕决堤一般层层涌现,一直持续到黄昏前,被西边的一缕余晖抹艳。

    年少的我端着瓷碗,背靠老屋砖墙,张开想象,习惯旁观。

    我有两座老屋,相隔不下10丈。

    第一个便住了13年,毁于2009年。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那也算值得炫耀的两百多平方米了,毕竟是三层砖楼房,一楼几间置闲做饭、二楼三间卧室、顶楼三池荷花……

    但凡夏季,总有闷热难当时,在顶楼的荷花池里泡个澡,算是我童年里惯用的一种消暑方式。有个夏天,我家屋顶栽了几株向日葵,花开正艳的那几天,常有蜜蜂做伴。如果带着汗味儿赤身走过,冷不防便会被蜜蜂蜇上一口,若是不幸被“面刺”脸上,颊间就会挂一周馒头似的包。所以一般洗澡时我都得严阵以待、谨慎提防,遇到顽蜂当道,只能知趣谦让。

    贪完凉后,回到二楼房间,打开窗户,窗外正对竹林,遇上空气涌动,时有竹林里递来的自然风极力相拥。童年的夏天没有空调,但我都是盖着被子睡午觉,因为这风对抗炎热见效极佳,吹太多了反而会着凉。

    通常这个时候,我的心思已经不再对季节的冷热有所关注了——架蚊帐的竹竿端上,经常有一只中午不休息还嗡嗡作响的马蜂,吵得我无心将息。如果是两只,我一般会提防一下,然后礼貌赶走即可;但如果它势单力孤,我或许就可想办法“除害”了。或许是嗅出了我的“杀心”,我双手一旦举物临近,它一般都会逃离而去,我也乐见其成,彼此不伤睡意与和气;偶有执迷不悟者,每次当我用蒲扇将其击落在地,用软糯的泡沫凉鞋踩住它身躯,想将其一碾了之的时候,它剧烈的挣扎纵然隔着凉鞋,亦能让我感觉到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让我游移的脚力心生恻隐,最后只好抬腿收劲儿,将其扇出生门,一别两宽。

    有一次午后醒来,发现窗户上竟站着一只像“猫一样的东西”。它和猫体型很接近,不过这家伙不但是“会直立坐卧的猫”,还是只“会飞的猫”,因为它明显有着一双干草色的翅膀,转动着两颗大玻璃珠似的眼睛,骨碌碌地从窗外往里面瞅,似乎对床上那个夏天睡凉席盖被子的人很好奇——估计我就是被它的目光瞅醒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惊魂未觉,差点脱口而出:“你瞅啥?”它当然不会说话,只是用行动表示着:“就瞅你了咋的”,在我当时还不知道下一句该不该接“再瞅一个试试”的愣神间,它就已经“瞅完了”,来不及握手,它就在一片拍簸箕一样的扑翅声中飞走了。

    事后我才晓得这家伙叫猫头鹰,这也是我迄今见过的唯一一只猫头鹰。

    以上回忆来自10年前。

    在第一座老屋为建设铁路献身之后,“老家”这个象征范围很大的词语对于“我家”而言,便真的只剩下了一亩三分地的关系。和很多拆了房子顺便对土地弃之不顾的人不同,父母对于早年一起相依为命过的土地,或许有着很深的感情,他们无法像那些至今没回过老家看一眼的邻居那样,做到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

    于是,我的第二个老屋建成了。拣一些“老家”被推倒的砖石木瓦,凑合了两三间并排建立的砖瓦房,在已成废墟的“老家”不远处重新伫立着,继续延续着一个“家”的意义。我这个当时正在读高二的文科班少年,偶尔看着或幻想着,这两座对我有着非凡意义的平凡建筑,他们在重庆的夏天或无人关注的黑夜里沉默对视,便觉得对表达过于词穷,对老屋过于残忍。

    在三层楼房里用过的很多东西也搬进了这三间陋舍。被猫头鹰啄过的窗椽,印记已经暗淡;被马蜂钻过的竹竿,齿口也变得模糊;但我用粉笔涂鸦过的那块砖还砌在这里,字迹嵌入纹理,学毛笔字时随手写下的“家”字还留在我进出必经的那道门上,油墨已然入木,散发出一股嫁接光阴的木香……

    回忆,开始变成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我一直无法把这三间小屋,和我印象中的老家匹配成功。在那里度过两年后,我锁上木门,背着大学通知书,踏上了去湖南的列车。

    从此,我开始在自己家乡里过冬夏,在别人的家乡里过春秋。每次当我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拉着行李回到这个老屋时,第一眼便是墙角的蜘蛛网,和桌上被灰尘蒙面的《枕草子》,偶尔半年未睡的床上,有幸还能捡到一块蛇皮,依我对花纹的粗浅观察,应该是条菜花蛇。

    村里流传着一个说法,每户家里都住有一条“看家蛇”,一般以无毒的例如菜花蛇之类的居多,它不会攻击家人,纵然相遇也只是各走各路,出手反而有悖常情;而这个蛇有一种灵性,如果主人搬家了,它也会默默潜随入新家中,继续守护。我想,我大概是遇见了它?

    这样想着,也就释然了。在第二个老屋中度过的几个夏天中,因为屋檐太矮,不易散热,每个晴天的中午都特别难挨,我又不可能和爸妈一样,像准时上班一样午后围在茶馆里打牌消遣。一般我是能睡则睡,偶尔翻翻书也能睡着,实在不行,看英语书催眠效果绝对显著。

    后来有了电脑,等爸妈都出去“上班”了,我索性打开提前下载好的伴奏,关上门,自娱自乐地唱起歌来。反正村中草木深,周围也没几户人家,不会有扰民的危害。某天中午,我正唱着朴树的《且听风吟》,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在喊“着火了”。打开一看,是某户邻居回村里来掰玉米,路过时听到了我的纵声高歌,而误以为我在唤人救火……

    大学时某一天,听着许巍的《故乡》,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想象不出老家春秋季节的模样,记忆中的画面总透着一股被想象力改造后的违和感,像一个古老的梦境一样,分不清真实和虚诞。

    但有些东西纵然明知虚诞,仍渴望在梦里重现。“家”,更复如是。

    去年的夏天,雨水很多,我在山城的大街小巷里为柴米油盐而山重水复。一两个月偶尔回老家一次,也只是带点鸡蛋、装点玉米之类的,像一个食堂采购员。听到最多关于老家的消息只是在电话里,例如“新房子修在哪哪哪”“最迟明年我们就能搬进去”,这些消息十年来每一年都在相同的时间地点里反复出现,开始我还像第一次被烽火戏弄的诸侯们般殷勤关切,到后来,“狼来了”的次数过多,我这个被羊放的少年,早就不以为然。

    大概这些嘈杂的小道消息里,其中掩藏有一条消息是“我们又要搬家了,这次不知道是哪儿了。不过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如果没有最后一句话,我想我会注意的,我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都只是说说而已。但事实是,这句话说完不超过三个月,夏天一结束,我的第二个老屋,又成为名副其实的记忆中的老屋。

    而这次,我都来不及像注视第一个老屋那样,见证它整个覆灭的过程。后来也只是象征性地、如送别般行注目礼,在推倒的瓦砾中寻寻觅觅,想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一些被遗忘掉的、对我个人而言很重要的东西。在踢开一块砖的时候,旁边有人一把拉住了我,并大喊了一声:“蛇!”我一惊之下连往后退,却看到刚才的脚印旁有一条一尺来长的小蛇,它浑身呈青铜色,花纹优雅而古朴,慢悠悠地游离在不再熟悉的瓦砾中,仿佛目的像我——也在寻找着什么。

    爸妈制止了对它举起木棍的人。“让它走吧。”母亲说。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是望着它,沉默着,直到它钻入旁边那堆曾是三层楼房的废墟中。

    别人的故事听了太多,自己也就习惯了沉默。

    一周前,我回了一次“老家”,那里不再霞光火热,也没有了白云朵朵,今年夏天雨水过于充沛,几个月来天空都趋于浑浊。此前常走的小路上杂草已经快逾人高,不远处高铁站播报的地名也从熟悉的稀疏变得陌生和密集,小路的尽头边上有一块水泥砖,我一踩之下,发现砖头上竟还写着繁体字,似出自我手,字迹依稀可辨:“長歌當*”,最后一个字有些模糊,大概被今年的大雨冲刷过狠了。

    路的尽头,不再有我的老家,只有一新一旧,两堆废墟。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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