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3的一场预约服务（上）

    位居首位的用户一直是Memory公司全体员工的骄傲，他的24小时不间断系统使用记录至今无人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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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倏地黑下去，如同一扇大门向0713面无表情地关闭。安静的空气里，办公室外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四散开来，无影无踪，他听见远处天幕广告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世界上还有无数的人，执着地怀念着虚无的空气，怀念着沙漠深处的海市蜃楼，直至丧失同这个真实世界间微妙的感应。

    6月5日

    扫尘，喷水，洗刷，一只圆柱形的清洁机器人正在街道的角落里兢兢业业地工作。面对车水马龙下近乎完美的一尘不染，路灯在感应到太阳下落的光线后自如地将自己点亮。人来人往，一个老环卫工人的影像走在道路中央，自顾自拿着扫帚，在深灰色的机械臂前显得格外刺眼。他的动作十分娴熟，表情认真，清扫着地面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路人没有因为站在他对面那个女孩睫毛下止不住的眼泪感到奇怪，他们的脸深深隐藏在自己的匆忙里，漠然而僵硬。而女孩则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手里紧握的屏幕显示出巨大的Memory标志。

    不远处的咖啡店里，Amy的双手正在吧台后以画圈的方式融合牛奶和咖啡，熟练地制作一杯拿铁，热气氤氲地升腾，再缓慢地在空中消失不见。她摇晃拉花杯拉出大面积的奶泡，如同撞球般画出一颗饱满的心，眼神抬起，望向窗边座位上一个西装男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他同她对视，握着咖啡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苏小姐推开咖啡店挂着牌子的玻璃门，发丝干枯而凌乱，步履急切，疲惫的眼睛环顾一周，落在西装男子身上。

    “您好，是0713吗？”苏小姐坐在他对面。

    西装男子合上电脑点头，“您好，是苏小姐吧。我是您的Memory系统的故障预约服务人员，工号0713。”

    “我看不见他了。”苏小姐干涸的眼眶一瞬之间便盛满泪水，沿着睫毛大滴大滴地滑落，“我已经半个月看不见他了。”

    “别着急，您慢慢说。”0713递上了纸巾。

    苏小姐拿出手机，登录Memory移动端，转过屏幕给0713看空荡荡的存储库。

    “您放心，”0713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按照规定流程，我们先到达设备安装处检查硬件故障，如果设备硬件没有问题，我会向公司提交报告检查总数据库存储。即使数据最终无法找回，我也会帮助您联系赔偿问题，保证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只想要数据回来。”等了半天，苏小姐只带着哭腔答了这一句。

    “这里，还有这里。”苏小姐指过卧室上方的影像捕捉及投影一体设备后又走到客厅，抬起头，仿佛屋顶上真的有一双眼睛同她对视，“这些私人空间里安装的设备都是我后来自己付费安装的，对了，还有车里。”

    那是一辆纯白色的车，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擦洗。

    “RLE789，”0713默念着车牌号，“这个号码很不错，是特别买的吗？”

    “只是运气好而已，”苏小姐丝毫没有理会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你也检查一下这里，我原来在车里也经常用Memory系统看他的，可现在都看不到了。”

    0713把必要的工作一一做好，细致地对这些用户自行申请安装的设备进行故障排查，但一无所获。

    “您男朋友还在其他地方录制了身影吗？”

    “你说的是在公共区域设备里录制的数据吗？”苏小姐转过头，“当然了，就是在博物馆里录制了以后，我实在是喜欢，才自己申请了这么多设备装在家里。”

    夏日的骄阳喷薄着满心的热量，兴高采烈地挥霍着人们疲惫眉角旁的汗水。让0713感到高兴的是，城市博物馆里的空调给得很足，一步走进，像是突然走进了一湾浅水，沁入一片清凉。

    城市历史的展区内，各行业的代表在不同时间点录制的影像被排列于一条纵贯的时间轴内，用以生动地展现社会科技变迁。这是Memory公司与政府的合作项目，来参观的小学生队伍在时间轴旁睁大双眼，一个男人的身影不断重复着一组动作，他擦掉汗水，弯腰拔掉了一株杂草，朝大家笑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农作物种植需要依靠人力。”机器人引导员和颜悦色地解说。

    “就在那儿。”苏小姐指着博物馆圆厅上方的Memory设备，“他在那儿录过身影，可我现在都看不到。”

    0713进入圆厅上方设备的数据库，成百上千存储于此的身影涌入眼帘。

    “我检查过了，您家里的设备和公共区域的设备硬件都没有问题。”0713在博物馆休息区同苏小姐对坐，“您无法看见已经录制保存的身影，很有可能是Memory系统的数据库出现了问题。我会尽快向公司报告，如数据最终无法找回，我会帮助您联系理赔。”

    0713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您放心，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怎么满意？”苏小姐的指尖急剧地颤抖，“我不要钱，我只要数据回来，要是数据库出了问题，数据怎么才能找回来？你们公司能找回来是不是？”

    “按照我们的故障服务流程……”

    “别跟我讲流程，”苏小姐粗暴地打断他，“数据到底能不能找回来？”

    “无论数据能否找回，我们都会负责到底。”0713轻咳了两声之后，诚恳地回答，“即使最终数据找回失败，您也不必过于执着于虚拟身影，可以尝试多看看周围……”

    苏小姐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直至失望地熄灭，“我会给你个差评。”她抓起包，鞋跟凌乱地触碰着博物馆的地面，发出清脆且决绝的声响。

    “苏小姐……”

    0713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重重地叹息。

    他打开面前的手提电脑，屏幕上的一行红字显得尤为刺眼。

    “Memory后台管理系统——该账户数据已被0713号管理员删除。”

    5月4日

    “RLE789，”0713默念着车牌号。他想过放弃，毕竟这总归是件没什么结果的事情，但思来想去，还总是忍不住盯着这张写着车牌号的纸条，在客户信息系统中认真搜寻着有关这个号码的蛛丝马迹。

    “啊！”0713找到了苏小姐的账户，发出一声轻叹。

    在用户使用频率排行中，苏小姐的账户已经跃居首页，0713下拉菜单，点击拨出了苏小姐的联系电话，在一连串的占线忙音后，他无奈地按下了断开，另找出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喂？您好？是苏小姐的母亲吗，我是Memory公司的服务人员，工号0713，正在进行本季度第一次例行用户查访，了解一下用户对我们的系统的使用情况。”0713的询问声小心翼翼。

    “是那个可以记录一段人影再投影出来的软件吗？”

    “是的，我们没有接通苏小姐的电话，这边的用户资料显示您是用户的母亲……”

    “我知道我女儿在用这个软件，”对面的妇人急切地打断，“她和上一个男朋友喜欢录这个，不仅在外面录，还特地装了设备在家里录，在车里录。结果那个男的走了以后，我女儿每天带着Memory隐形眼镜，不停放这些人影，还和人影说话，我又看不见那些人影，简直要把我吓死。”她用恳求的语气说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她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有时候连我也不理了，你们能不能，能不能把那些人影都删了？”

    电话的对面出现了极其少有的沉默，作为一通服务电话，0713意识到自己的欲言又止是违反规定的，只好再用标准的回话搪塞过去。

    “您放心吧，您说的情况我们会认真考虑的。”

    这通电话本不属于0713的业务范畴，如果他没有替偷跑出去约会的同事坐在这台电脑前，如果是同事坐在这里听到这些话，也许她会感到高兴，这代表着用户对Memory系统的极度喜爱。

    Memory系统在许多地区均设有影像捕捉和全息投影双功能设备，形态类似早期的小型摄像头，未覆盖位置也可由用户自行付费申请安装。每个人在进入Memory 移动端后，可选择在某一固定地点录制一段自己的生活场景并永久保存。虽然虚拟人影只能重复一段动作，仅读取者佩戴隐形眼镜后可见。即便在用户去世以后，已绑定的账号依然能通过Memory系统读取他已经录制的生活片段。

    0713挂掉电话，向办公室外望去。银白色的大厦内，上方是循环播放Memory系统广告的天幕。

    一位父亲在镜头前对Memory系统致谢，他的孩子出生便失去了母亲，依靠母亲生前在Memory系统内留下的身影陪伴童年，健康成长。

    一幢房子里，年迈的父亲在母亲的唤声中放下手中的报纸，缓步走向餐桌，屋子里的年轻男人磨磨蹭蹭，端着杯水走向餐桌上自己已经做好的午餐。

    “我这就来了。”

    全景逐渐拉开，画面的色调变得灰暗，贴近于这座城市最真实的样子。建筑物毫无保留地展露着内部冰冷的钢筋结构，自动驾驶的汽车墨守着与生俱来的规章，统一精装的公寓里，颜色已被刷成符合当代艺术家审美的冷色，不掺一丝瑕疵。当第一遍放映完毕，两个人影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动作，年轻男人好像依旧沉浸在美梦当中，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

    0713注视着用户使用频率排行列表，位居首位的用户一直是Memory公司全体员工的骄傲，他的24小时不间断系统使用记录至今无人打破，是他让大家相信Memory系统运行的无懈可击和给予人类幸福感的伟大使命。

    他的确在笑。

    0713记下了他的设备地址，辗转找到了那个热闹街区的偏僻角落。

    没有想象当中的房子，只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坐在地上，眼睛固定地看向一个方向，嘴里不停喃喃自语，0713凑近去听，好像是一首生日歌。

    “你好，我是……”0713刚刚开口，便发觉了乞丐对旁人的无动于衷，他仿佛已经生长于这个世界之外，或是一个将生命定格在一段时光中的木偶。

    他始终在笑。

    几次试图沟通无果，0713打开口袋里的眼镜盒，戴上测试用眼镜后，又通过系统管理后台调出了他账户里的数据。按下播放键后，一个女人唱着生日歌从他后方走来，将手放在他肩上，他漾着笑意的眼望向前面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

    “宝贝，吹蜡烛吧。”

    身后的女人说。

    夏日的阳光依旧灼热，风静止不动淌出干渴，0713放弃搭乘出租车，走到咖啡店的时候，身子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晃动，双脚像踩着沙。

    他还是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吧台后方的Amy依旧在制作拿铁，画圈倒入牛奶和咖啡，摇晃拉花杯，在结束时抬起头朝他笑笑。

    与她对视的0713试图隐藏内心的思索，但他的目光移动得十分缓慢，眼镜背后流露出忧虑。他打开电脑，登录了系统后台，先将自己关联为苏小姐账号的故障服务人员，然后再次拨通了苏小姐母亲的电话。

    “您好，是苏小姐的母亲吗？我是Memory公司的服务人员，对于您上次提出的问题，我们决定为您提供解决办法，由您签署确认书，我可以帮您删除您女儿账号内的数据，对她解释为数据库故障……” 

    （未完待续）

胡晓诗（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