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桑央和尼玛都与家人相拥告别。桑央的奶奶是一位银发苍苍的藏族老妇人,拍了拍桑央的肩头,嘴里低声用藏语念叨着什么。
2019年1月8日 星期二 雪
今日早晨醒来时发现院子里竟落满了雪,已经多年不曾下过这样的大雪,让人莫名想起冬天的可可西里。
25年前的今天,那里也是雪花飞舞,寒冷彻骨……
1992年8月3日 星期一 天气晴朗
毕业已快两个月,我无所适从于按部就班的工作。
今早向李科长交工作报告,听到他们谈论着这几日藏羚羊被大规模盗猎捕杀的新闻,惊讶于当地竟有人一路打报告打到北京,想要在可可西里建立起自然保护区。我留心多问了一句结果,李科长只说没听上面下什么批示文件,但好像那里自发搞起来了保护队。……
1992年8月16日 星期日 天气晴朗
看见可可西里藏羚羊被盗猎严重的报道后,特意收集了些资料,实在无法想象人类是如此残忍无情。现在我脑子里仍然盘旋着报纸上寥寥数字的冰冷描述,“可可西里上的多仁湖,本是一片蔚蓝的咸水湖,但如今已被藏羚羊的血染成了红色。”
我想,应该要做一点什么才好,让自己不至于迷茫度日。
如果能伸手触碰湛蓝无际的天空,听到高原上呼啸而过的粗犷的风,看见奔跑着的藏羚羊,亲手保护这些高原上的精灵,好像比我如今这样的生活更令人向往,更有意义些。
1992年8月25日 星期二 阴雨
开始做去青海的准备了,通过李科长的帮助与当地刚刚成立的保护队取得了联系,保护队表示正缺人手,十分欢迎年轻人加入。
李科长说,上面领导知道我要去做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队志愿者的想法后,十分支持赞赏,愿意为我保留当前的工作职位。
这几日与父母谈过自己的想法,父亲支持我的决定,鼓励我趁年轻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对自己、对社会。母亲则十分不理解,质问我何以抛弃父母,去那荒无人烟的地方。愤怒的声音似还回荡在耳边:“工作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你是大学生,为什么要去那样的地方?”
我下意识反问道:“大学生,为什么不能去那样的地方呢?”
母亲对我的反问十分震惊,难以置信我竟会如此反驳她,双眼含泪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父亲安慰我,“你妈妈就是这样的,她舍不得你。但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知道自己想要做的、应该做的就放手去做。你且安心去吧,我照顾她。”
我点点头低声应下。
1992年9月2日 星期三 阴
今日办好了离职手续。
回到家整理行李时,母亲走到我的房间里。一时间相顾无言。我心里如被揪扯着一般,我又何尝能舍得我的母亲呢?
我站起身子抱了抱母亲。“妈,你不要难过担心,我只是去当志愿者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嗯,那我帮你收拾行李,你自己做不好这些的。”
今夜里,母亲边整理行李边和我絮叨,仿佛要把所有的话在这夜都说尽一般。
1992年9月10日 星期四 天气晴朗
连日火车、汽车的周转奔波使我蓬头垢面,此时的样子恐怕难以见人。好在已平安到达了玉树州。明日就会有人带我前往治多县与保护队见面。
初到高原,并未有不适,身体虽然感到疲惫,但心里十分激动,更有些期待明日与保护队的见面。
舟车劳顿,夜里困意上涌,勉强提笔记录,望今日能睡个美觉。
1992年9月11日 星期五 天气晴朗
送我来保护站的司机说,保护队的周队长也是一名高才生,毕业后舍弃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当起了老师搞教育。前几年可可西里淘金热,不少人金子没淘到便将欲望的魔爪伸向了藏羚羊。他意识到保护藏羚羊已经刻不容缓,自愿成立了保护队。
司机用带方言的口音叹息道:“保护队其实一年前就有了,当时谁愿意干这个事儿哎。上头的领导虽说支持,但实在没有多余的钱,都是靠周队长一人撑着建立起来的。今年上头才说正式成立了这个保护站。”
全队也不过5个人,以一间平房作为日常落脚的地方。
保护队队长叫周达南,高高的,有些瘦。他被紫外线照射和烈风吹拂的皮肤呈古铜色,不笑时威慑严肃,笑起来平易近人。
另外3人分别叫桑央、尼玛和刘然。桑央、尼玛都是治多县本地人,二十来岁左右,脸上挂着憨厚朴实简单的笑容。刘然是西藏退伍的军人,看起来挺拔俊朗,充满精气神。
他们与我拥抱,像是一种仪式:“兄弟,欢迎加入。”
人的情感到了夜晚总是敏感柔软。我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前被黑夜包裹着,窗外是明亮清透的星月。我不知道明天的自己将会面对些什么,或许有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渴望、期待与油然而生的责任感。
周达南的日记
1992年9月11日
来了一个大学生想要做志愿者加入保护队。保护队现在有了个正式名头,但仍旧处于缺枪、缺物资、缺钱的境地,队里连吃饭都是问题,更别说工资。
一年前组建保护队时,桑央和尼玛是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加入进来的,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有他们敬畏喜爱的羊子。刘然刚好从西藏退伍,上面调过来的。但是他呢?这位外面来的大学生为什么要跑到我们这荒郊野岭来?
不论如何,我是激动的,至少终于有人关注到可可西里,关注到藏羚羊,关注到保护队。希望这位小伙子能够早日适应高原上的艰苦生活。
陆杰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见信安。
近来你们身体可还好?
来保护站已经一个月了,我已逐步适应了高原上稀薄的空气,熟悉了保护队的每个人。
我们保护队一共有五个人。队长周达南,曾经也是大学生,长得高大挺拔,有着一双鹰般敏锐的双眼,常常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坐在破旧的书桌前。副队长叫刘然,不善言辞,是一名退伍军人。他对这片土地十分熟悉,行事作风也充满了军人的干净利落之风。还有两名队员叫桑央与尼玛,不过与我一般大,脸上挂着高原红笑脸。他们二人都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听他们说,在他们小时候这里的藏羚羊随处可见,外面来的人没有如今多。
我现在随着队里进行日常训练,练习枪支使用,与队长在政府各部门游走盖章,照顾巡山时发现的藏羚羊幼崽。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藏羚羊。每次喂奶,它们小小的黄色身子都会欢快地围着我打转,眼睛圆圆的,清澈而纯净,像上好的黑曜石一般。周队长今日说,等我再适应些日子就要进入可可西里巡护了。藏羚羊即将进入交配期,要防范着做好保护工作。
这里已经进入冬季。夜里常被冻醒,清晨走出房门能看到白白的雪山与云层交叠,天地一片茫茫的枯寂中不像是人类能够随意侵扰的地方。我无时无刻不为大自然的美丽与力量所折服,人类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太渺小太渺小,沧海之一粟罢了。
妈妈,不必太过担心我。这里只是生活条件艰苦了些,但我的身体并没有感到不适。面对未知的全新的每一天,我感到振奋与期待。
天气转凉,注意加衣。第一次从这里寄信,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你们手中,愿秋风带去我的思念与记挂。
祝:
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儿:陆杰
1992年11月1日 于青海
1993年1月5日 星期二 阴
我第一次正式巡山。
我们5个人,两辆破旧的皮卡。
12月20日出发,今日回到保护站。从不冻泉到多索岗日、卓乃湖、昆仑山口,历经16天,跨越了新年。
出发前桑央和尼玛都与家人相拥告别。桑央的奶奶是一位银发苍苍的藏族老妇人,拍了拍桑央的肩头,嘴里低声用藏语念叨着什么。
在镇上采集物资,经过一家成衣店时,尼玛摇下了车窗。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排藏族服饰的后面隐约坐着一个藏族姑娘。
桑央放慢了车速:“想看就去看嘛,打个招呼再走。”
尼玛的耳朵变得通红,赶紧摇上了车窗低下头。
桑央继续打趣道:“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到你的梦中情人喽。”
我笑问:“梦中情人?”
尼玛着急说:“阿杰哥,你别听他胡说,就是小学同学而已。”
我弯起嘴角继续看向车窗外,看见村落、帐篷和经幡逐渐远去,变为一个个点,再一个个消失。
一路间,层层交叠的云,巍峨嶙峋的雪山,茫茫无际的原野,寒冷刺骨的北风。苍茫天地间只有两辆移动着的车。
我裹紧身上的棉袄问:“这么冷的天,能有人进来?”
桑央略带气愤地回道:“那些畜生现在才不会自己进来,多半都是雇佣这周围的藏民。”
“藏羚羊在你们心里应该很重要吧?”
尼玛回道:“是。但总有一些人会为了生活而丢下信仰。”
“但也仍有像你们一样的人坚持守护。”
高原冬季,天黑得早。刘队怕黑暗里碰到大雪、流沙等突发状况,在不冻泉停车休息。车外温度已接近零下30摄氏度,幸而这里有一个搭起来的帐篷。周队说,等以后人手增多时会派人驻扎过来,这样,盗猎者就不敢轻易闯到无人区里去。
我们在1月3日快到昆仑山口时,遇到了一辆飞驰而过的吉普。
刘然加快车速追上。周队鸣枪示意他停下。吉普车却加快了速度。周队探出身子,打爆了吉普车的车胎。被迫停下车后,吉普车内逃出一人,拼命向山里跑,但跑了百米后却突然倒地。刘然迅速停下车,利落地下车快步上前。我和桑央赶上去打开吉普车的后备箱,几十张藏羚羊皮毛静静躺在那里。
周队看了一眼,厉声问道:“什么地方搞来的!有没有同伙!”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司机,来运东西的。”
周队将枪对准了他的脑袋:“最后一遍,说不说!”
那司机大口喘着粗气:“我不知道啊,就是一群人让我从卓乃湖那边运到格尔木。”说完便昏了过去。
尼玛:“周队,怎么办?”
“赶紧给他送到格尔木医院去。”
尼玛挠了挠脑袋,“没有钱勒。”
“前几天县里不是才给了嘛!”
“那是用来买物资和汽油的!”
“先给他用着!”
尼玛和桑央将司机搬到车上,先行离开前往医院。
我看着那辆吉普问:“周队,这些羊皮怎么办?”
周队叹了一口气:“移到我们车上去,带回去上交给县里。”
这次巡护,其实远比我想象的要艰辛。天寒地冻,多数时候无法生火加热食物,干粮也硬到干裂,夜晚的寒冷令人难以入眠,天地广阔得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这对我来说是极为艰苦的第一次巡护,但对于桑央他们习以为常。所幸这一次,我终于不是透过别人的描述了解认识到他们,而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和参与。
(未完待续)
特邀编辑:董学仁
夏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