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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9月15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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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里志愿手记(下)(小说)

夏婉玉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9月15日   1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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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学仁/摄

    1993年5月8日  星期六  雨

    桑央经常和我说:“我们这儿一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大约在冬季。”这个时候,经历过了漫长的冬日,万物本该欣欣向荣,但这里的早晚依旧寒冷,植物也未曾野蛮生长,这里的生机是那么难得。

    五六月是藏羚羊的繁殖季,桑央、尼玛和刘队前几日已进入可可西里进行巡护,为了节省物资,我留在了保护站。

    今日周队从县里回来时,紧蹙着眉头,说上面对建立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仍在考虑。

    两点时,屋外乌云密布,瓢泼大雨紧随而至。

    大约两点半时,在雨声中传来了一阵汽车的急刹车声,周队听到声响立即站起来冲出屋外。是桑央他们的车,刘队着急走下车双眼通红道:“桑央,桑央中弹了。”

    我飞快跑到后座,只见尼玛抱着中弹的桑央痛哭。

    周队半响静静沉默不语。

    刘队尽量使自己冷静地说:“发现有大规模盗猎的踪迹,像是他们——马德胜那一伙儿,大概有十多个人。对方有一人枪法很准,在追赶时瞄准打中了桑央。”

    周队眼眶红了一圈,冷峻地问:“队里大概还有多少钱?”

    尼玛呜咽道:“一百多块。”

    “都拿上,走,去桑央家里。”

    周队让尼玛将钱都给桑央的父母后便低下头走了出去,独自一人帐篷外抽烟。他的身影在远处几乎与黑夜融为了一体,手中只剩下猩红的一点。

    桑央今年是22岁。当我22岁那一年,正大学毕业,与好友肆意欢笑、承受着父母的殷殷期待。而这个有着憨厚笑容的爽朗少年,却永远都是22岁了。

    1993年8月20日  星期五  

    天气晴朗

    桑央走后,队里并没有新人加入。队里人手紧张,前几月只能小规模巡护。这一次,我、尼玛、刘队和周队4人进入可可西里。一年来,盗猎者愈发无法无天,可可西里的无人区简直成了利欲熏心者的无法区。

    今日匆匆赶到达卓乃湖时,湖边已布满了被剥去皮的藏羚羊尸骨,秃鹫正享受着毫不费力得到的美食。

    周队双手捂住脸,仰天长叹:“还是晚了一步。”

    刘队咬牙道:“还是他们,这样的手法只能是他们,把羊子赶到湖边扫射。简直毫无人性!”

    我走上前去点清羊子的数量,一共78只。在一只中弹倒下的母羊的肚子里,怀着即将出生的小羊,还有生命跳动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远比文字所描述出来的令人心惊。

    周达南的日记

    1993年10月

    今日去县政府汇报工作,扎西县长正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发愁。县里缺钱,市里缺钱,根本无暇顾及建立自然保护区。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放弃,总有人得走在前面开道。可可西里、三江源的生态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得做更多详细的实地生态考察,保护好藏羚羊,将那些邪恶的人驱赶出去,还一个净土给草原。

    从桑央走后,我曾三次进入可可西里三次追踪马德胜。三次巡护,只有一次看到了奔跑的羊群。这样无法无天下去,羊子早晚有一天会没了。几年来羊子数目的锐减已经让可可西里腹地的生机更加暗淡,外面涌入的掘金者对生态造成的破坏更是雪上加霜,周围的许多藏民为了生存也开始加入盗猎团伙。如果能够通过申请成立自然保护区,上面就能拨下资金,也会有更多的人关注到可可西里。马德胜祸害无穷,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

    1994年1月4日  星期二  阴

    昨日夜里周队得到消息,马德胜又将进入无人区。队里连夜拿上枪,装上油桶和物资紧急出发。自从桑央牺牲后,周队一直在追踪马德胜的踪迹,快一年了,希望这次能够抓住他们。

    车内颠簸,匆匆而记,巡护结束后再行详细记述。

    1995年1月8日  星期日  阴雨

    我一直躲避着脑海中关于那日的记忆。

    去年今日的夜里,奇寒难忍,我们已没日没夜追踪盗猎分子两天了,每每总是慢了一步。我和尼玛在饥饿和寒冷中抵不过不断袭来的强烈困意。在可可西里黑夜行车本就如同在鬼门关前徘徊,周队见状准备将车停在太阳湖附近稍做休整。

    当破旧的吉普到达太阳湖时,远处正闪着微弱的火光,大家的倦意顿时消散,立即握紧了手中的枪冲出车门跑上前。

    刘队大声吼着:“不许动,再动开枪了!” 我和尼玛立即从两旁将那群人围住。

    一共5个人,10杆枪,一百多张藏羚羊皮,两大袋羊绒。

    周队搜查完车内后,举着枪走上前,厉声问:“其他人在哪里?是不是马德胜!”

    一人战战兢兢回道:“我们也不清楚,我们只是下面干活的。”

    刘然上前给了那人一脚,吼道:“我上次就看见有你,你还说不知道。”

    他旁边的老者慢悠悠地说:“是,就是马老板。”

    周队舔了舔后槽牙,声音出奇冷静:“他人呢?”

    “在后面,好像去看金矿了。”

    “陆杰、尼玛去车上把绳子拿下来把他们绑上。”那五人面面相觑看着对方。

    刘队从车上拿下水壶,上前将即将熄灭的火堆生燃。

    我疑惑地问周队:“马德胜他们那伙人会来吗?”

    周队看了一眼车上的羊皮,斩钉截铁道:“会,我们现在先休整一会儿。”

    复燃的火堆使人感到久违的温暖,周队坐在火堆旁沉默思索着。

    凌晨2点时,开始落雪了。

    周队似不放心,蹙着眉道:“这雪下得大,得动身了,我先开一辆他们的车去探探路。”说完便发动汽车远去。

    尼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我对他说:“你先去车上睡会儿吧,车上还有一件棉大衣。”尼玛想了一会儿,实在招架不住,走回了车的后座补觉。

    那几个盗猎者也歪歪倒倒坐着,有的在睡觉有的盯着火光发愣。

    夜静得让人心惊,火苗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刘队站起来捧起一堆雪使劲搓了搓脸,又道:“我去上个厕所。”

    我点点头,继续盯着燃烧的火苗。

    “站住!”

    远处传来声响,我回头一看,捆着的五个人变成了三个,石头旁散落着被磨开的绳子。

    “嘣!”一声枪响。

    我想要追过去,却又怕生变端。大概十分钟后,刘队抓着年老盗猎者走了回来。

    刘队摇摇头,喘着气说:“天太黑了,跑了一个。”

    “现在怎么办?”

    “等周队回来,要赶紧撤退。”

    夜里3点左右,逃跑的那名盗猎分子带着人回来了。

    五六辆车齐刷刷打开车灯照向我们,车里走下来一人。

    刘队拿着枪站起来,谨慎道:“是马德胜。”

    那人逆光站在黑夜里,气定神闲地说:“大家都不容易,你们把我的人放了,货给我。我既往不咎,大家各自两清。”

    刘队和我举起了枪,但猝不及防,身后本被捆绑着的那几人已经解开了绳索,冲上前猛地将我和刘队抱住制服。

    马德胜走上前,盯着我们笑道:“别想着反抗了,我这十多个人十几杆枪盯着呢。抱歉了,刚刚说的话暂时不能兑现,得等你们队长回来。”

    一人殷勤跑上前。“老板,车上那个打昏过去了。”

    “把这两个也绑起来,带到车后面去,记得别让他们发出声响。”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声响。周围的车灯一时间全都熄灭,静静地等待着,我和刘队嘴里被塞上了毛巾,手脚捆绑着丢在了车后。

    汽车奔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直到减速,停下。

    周队并没有立即下车,夜实在太黑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立即再次发动汽车,准备后退。

    周围的车灯顿时全然打开,马德胜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哟,周队长,终于见面了啊。”

    周队下了车,握着枪走到了马德胜面前。原本在车上的盗猎者也都纷纷下车,将手中的枪对准了周队。

    “马德胜,这一年,我都在找你。”

    周队举起枪对准他的头。瞬间,马德胜身后一人开枪打中了周队左手和左膝。

    周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了地上。

    马德胜掏出怀里的枪对准了周队的脑袋,怒吼:“杀个畜生你都要管我!它不死我就活不下去!”

    周队眼神凶狠地盯着他:“你手里过了成千上万只羊,简直比畜生还不如!”

    马德胜嗤笑了一声:“呵,下辈子,可别再多管闲事了。”

    “嘣!”黑夜里一声巨响,子弹击中了周队的头。马德胜看也不再看,转身走向车里。

    但周队强撑着,颤抖着双手举起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扣动了扳机。

    “嘣!”子弹从马德胜身体里穿出。

    一时间周围全是枪声,十几发子弹同时射向了周杰南。我和刘然眼里已溢满泪水,拼命挣扎着。

    盗猎者见马德胜受伤,迅速将他抬进车内,不再多停留,开车离开。

    周围的汽车全都呼啸而去,雪花仍旧在飘落,枪声还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但可可西里的黑夜已静谧得可怕。

    那日过后,周队牺牲的消息传到市里,震惊了上级领导。我被叫到市里协助调查。那时我的身体已不堪重负,在受到强烈的精神打击后,整个人在协助调查时晕了过去。

    警察通知了我的家人,我被送回了家。

    2014年8月4日  星期一  晴朗

    20年过去了。

    如今的可可西里已是享誉世界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再未有过一声枪响。20年是多么漫长不易,但周队开辟的道路终于成功了。这些年来,我羞于提起自己曾是保护可可西里的志愿者。今日,我终于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回到当时的保护站。

    保护站已比起那时多了许多志愿者。尼玛说,大多数都是知道保护队当年事迹后主动申请前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枪声既已停止,保护队的工作也已由追捕非法盗猎者变为了救助年幼的小藏羚羊、对外宣传和救援探险者。

    “生命的禁区”“世界第三极”“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这些宣传使得可可西里充满了诱惑与神秘,以至于吸引了无数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游人和探险者。

    尼玛说,要带我去走一走。我欣然答应。

    在海拔4000多米的草原上漫步,这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仿佛只手可碰的油画,粗犷的风在耳旁刮过,吹得远处的一排风车飞速旋转起来。我和尼玛席地而坐,各自看着远处的终年不化的雪山,聊着这20年的时光。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一只小藏羚羊。黑黝黝漆亮的眼珠里带着一丝胆怯,我将手伸向它,它好奇地慢慢将头伸了过来。身旁的尼玛在它伸头之时大喝一声,小羊受到惊吓,如临大敌一般跑向远处的羊群。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尼玛。尼玛郑重道:“小羊好奇心强,不能让它对人类产生亲近感。”

    他掏出带着的青稞酒和杯子,沉默地斟满酒。

    “来,20年了,周队当初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这一杯,敬周队。”

    我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

    北风又起,吹得一阵酒香在空中飘散,阳光穿过纯净的空气,洒在草地上,远处的藏羚羊群正肆意地奔跑。

    特邀编辑: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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