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青报客户端

返回
 中青在线版权与免责声明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

中国青年报手机版二维码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官方微信平台

2020年09月22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在“十磨九难”中,保护家人半个世纪

北京师范大学学生 杨清萍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9月22日   15 版)

    作者母亲(左一)、外婆(左二)、外公(右二)、作者父亲(右一),2009年8月2日摄于重庆解放碑。

    作者的外公(左)。2019年除夕摄于外公家。

    作者的外婆和外公。2020年9月11日摄

    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平凡的,他们可能不会被国家记住,但他们不会被家人遗忘。

    ——题记

    ---------------

    我的外公叫周大和,今年已经78岁。外公家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也没有什么对社会特别突出的贡献,他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家人,未曾放弃,未曾抱怨。作为一个平凡人,外公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也承受了他能承受的一切。而作为家人,我想将它记录下来,以防岁月让它褪色,以防时间将它偷走。

    人生无常

    我的家乡在渝东南的偏远山区,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战乱年代这里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外高祖父和外曾祖父都是农民,家里田地不多,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为了补贴家用,外高祖父和外曾祖父常常会在农闲的时候做些山货生意。这生意做来也简单,先借点本钱,然后背着竹篓在各个乡镇的集市上奔走,收卖猪鬃、牛皮、被子之类,赚点小差价,还了本钱,再拿剩下的钱买点油米。

    外曾祖父离世后,年仅17岁的外公感觉整个家都塌了,但他没有埋怨什么,照顾年幼的弟弟,一点点撑起了这个家。

    1965年,经人介绍,外公跟外婆相识结婚。那时候集体干活,忙碌一天也只能得几角钱,勉强糊口。外公在割草的时候,常常寻些野鸡蛋,偷偷带给外婆。外婆在外公最困难的时候嫁进来,陪着外公白手起家,为外公生儿育女。

    1966年8月22日,外公的第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姨妈,出生了。外公一家都沉浸在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之中,为她取名贤英,奶名淑娴。

    过满月时放鞭炮的硫磺味还在空中,家里贴的对联还是红彤彤的,路过的大人还会逗逗这个新出生的小孩。但,乌云又悄悄从山那边飘来。

    1967年,很平常的一天,外公的弟弟周大强像往常一样挑着煤炭往工地走,突然他听到一阵发动机的嗡嗡声,好像还夹着些喊叫声。那一年,周大强20岁。他也没想到一年难得见一次的汽车会突然失控将他撞倒。车上运的生石灰全撒在他身上了,人们匆匆将他扶起,带他去水井边将身上的生石灰洗掉。但生石灰遇水发热,外叔公因此全身烫伤,在医院拖了两天后离世了。外公只有这一个弟弟,唯一的姐姐在1962年的时候疯了。像我这样的“旁观者”,只能感叹人生无常,感叹逝去的生命。而身处其中的外公只是在说“20岁”时,加重了语气……

    艰难岁月中的挣扎、奋进

    因为家人的分别离世,外公更加珍惜剩下的家人,也更加努力地想要给家人更好的生活。1969年和1973年,我二姨妈和我母亲陆续出生了。外公每天早出晚归,但是每次回家看到三个女儿,他所有的疲惫就都消失了。夏天的夜晚,外婆就着微弱的灯光,用破布给家人做些袜子和鞋,两岁的母亲一看到外公回来,就“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高兴地奔向外公。那时母亲睡觉总喜欢枕在外公的胳膊上,夏天天热,外公常常起来给母亲翻一个身,然后自己再翻个身。

    当山区里还一片宁静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正在酝酿着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1978年,农村改革悄然进行,政府不断稳固和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允许农民自己卖粮,甚至还可以加工粮食。包产到户赋予了农民更多的农业生产自主权。

    在别人还在犹豫试探的时候,外公卖了家里的米,买了手动擀面机,开始生产面条、抄手皮和水饺皮。我母亲那时候负责看管擀面机,她人还没有擀面机高,就踩个凳子,时不时捡出大块的面团。之后赚了钱,外公又将手动的擀面机换成了烧柴油的擀面机。外公的生意慢慢做大,鼎盛时候整个镇和周边一些镇子的面皮都由外公供应。

    1987年,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的三间木房改成了四间砖瓦房,买了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和一台电风扇。那一年外公45岁,正当风华,春风得意。一到晚上,外公家里挤满了来看电视的人,电扇呼呼地吹走炎热与蚊虫,水泥抹的地面平整又干净,外公坐在人群中,与朋友们高声谈论着电视剧、新闻。

    靠着擀面皮,外公家的生活逐渐有了起色,家里三个女儿也逐渐长大。家境困难时,大姨妈小学都没读完,二姨妈只读了个小学。母亲因为出生较晚,加之后来外公也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性,在我母亲小学毕业后让她继续读了初中,等我母亲初中毕业后又在县城里帮母亲找到了工作,大姨妈和二姨妈则跟着外公留在了镇上。

    这时看来,外公之后的人生应该就是等待三个女儿长大嫁人,然后享受天伦之乐。

    一个人扛起三家人的希望

    大姨妈嫁人后因丈夫的强烈要求,在1991年跟外公提出分家。外公将一块离家不足10分钟远的地给了大姨妈,还出了一部分钱让大姨妈家建了房子定居下来。外公想,就算女儿要独自生活,也要在离家近的地方。

    但即使他努力地缩短了与女儿的实际距离,也还是没能保护女儿周全。1992年6月22日,我母亲去大姨妈家还水桶,却看到大姨妈已经冰冷的尸体和倒在地上的农药瓶,旁边是吓傻了的只有几岁的外甥和走路还不稳的、已经哭得咳嗽的外甥女。那段时间外公整夜整夜睡不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自杀,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样永别。三姐妹里只有大姨妈随了外公是方正的国字脸。在经商做事上,大姨妈也是聪明伶俐又有条理。

    大姨妈走了,不仅留给外公抹不掉的悲痛和惋惜,还留给外公两个孩子。外公时不时地照应着外孙、外孙女:夏天蚊虫多,外公坐车到县城里为他们买来蚊帐;冬天没有棉鞋和棉衣,外公跑到集市上给他们各买了一整套;学费、生活费短缺,外公偷偷拿钱补贴;摔伤生病,外公带他们去医院打针吃药……外公叹道:“那是我亲生女儿的亲生骨肉啊,我怎么能不管。”

    大姨妈走了之后几年,我母亲也去了县城工作,只留下二姨妈陪在外公身边。1996年二姨妈结婚了,二姨夫跟着二姨妈住在外公家。外公把支撑家庭的新希望全放在了这个上门女婿身上。结婚后没多久,二姨夫对外公说要借2000块跟别人做生意,同年10月,二姨妈生产住院、坐月子,全部花销都是外公出的。因为二姨夫只用了几个月就将4000块——一笔当时能在县城里买一套房的钱,挥霍干净了。自此,外公绝了扶持二姨夫的心。

    之后二姨夫长时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对自己两个女儿也不怎么关心。外公承担起二姨和她两个孩子的开销。2006年二姨夫再次远出打工,一去不复返。二姨妈因此精神失常,天天缩在家。2014年,一直身体都不好的外婆又生了病,一家五口人的重担落到了外公身上。那一年,外公72岁。

    十磨九难的一生

    曾经矗立在一片木房中的砖瓦房,现在已经被淹没在楼房中。再过几个月,外公就79岁了,但日子对于他来说并没什么不同。1982年外公第一次天未亮开始擀包面,38年后依然如此。外公身边的人离世的离世,变老的变老,长大的长大,外公也老了。我曾多次看到外公不明原因的呕吐之后,依然继续劳作,还有他每次推着三轮车去送面皮时沉重的喘息。外公老了,他身上的担子却从来没减少。外公不抽烟、不喝酒,即使牙已经掉光了,也努力地吃更多的饭。为了家庭,他付出了他能付出的所有。

    外公不是超人,他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1976年,外婆、二姨妈和我母亲都病倒了,外公一只手在劳作时受了伤,整个手都肿了起来。外公只能把手用布吊在脖子上,用一只手去收麦子,一下子家里就揭不开锅了。但是饭可以暂时不吃,病不能拖。外公东拼西凑了4块钱,带着妻子和女儿去医院看病,最后加上开药要4块8毛钱。亲戚邻居都已借遍,无奈之下外公找到了自己婶婶的女儿借了一块钱。第二天外公的婶婶在大街上拦住外公讨债,多天积累的绝望、疲惫,种种情绪一下子涌向外公,将外公淹没,外公坐在街边号啕大哭。外公一直哭到黄昏,仿佛将自己所经历的苦难都哭走了,但前路依然一片黑暗,绝望仍然没有离去。这时外公想到了用死亡来解脱,他在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很久,几次想要上吊一了百了,但最终三个女儿的牵绊,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

    我的外公就是一个平凡人,像芸芸众生一样每天为生存忙忙碌碌,他转呀转,转了一辈子,没什么成果,就养了女儿们和外孙们。旋转中,他片刻间掠过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被他保护了半个世纪的家人心中。我的外公,他没有多么伟大,风吹雨打中,他60年不停歇。

    外公说:“我的一生呐,十磨九难,十磨九难啊。”

    [教师点评]

    大学生的家史文章习惯书写成功的长辈,本文作者的外公不是成功者。他没有突出的业绩,家庭“十磨九难”,父母因灾死亡、姐姐和弟弟遭遇不幸、长女次女被生活击垮,但他每次都艰难地挺了下来,包括那次想要上吊。家庭支撑着外公活下去,外公也支撑着家庭,平凡的伟大这一主题得到充分的诠释。从精神层面言之,外公是成功的,他也因此深化了我们对家和责任的理解。

    (点评教师:孙会修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龚蓉梅

在“十磨九难”中,保护家人半个世纪
外公的一生,浸透了生活的苦
返回
中国青年作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