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语迟是明州崇明学堂有名又无名的结巴。正因如此,私塾中人都唤他小结巴。他的名姓并非是父母所取——双亲亡于语迟出生后的第一个荒年,是学堂的先生在浔河旁抱起了他,把他拉扯带大,赐名语迟。
先生早先在京城当过官,但后来因触犯了权贵贬谪南下,在明州开设了崇明学堂。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先生词声朗朗,吟回神游在外的黄语迟,“浮生苦短,为不重蹈为师的覆辙,诸位皆应及时行勉。”
“风雅之词今日已毕,我们开始算术小测。”
黄语迟虽说不好话,但尤善算术,只是始终被私塾中的另外一人压着一头。那人叫楚原,是知县楚世藩的儿子,伶舌利齿,笔法兼优,是崇明学堂的翘楚。出入学堂皆是众人拥簇,风光满面。
先生边说,学生们边誊着题。黄语迟收回心神,右手攥笔直书,左心已然开始默默筹算。
学堂四寂无声,唯有运笔点墨时的轻微声响,先生踱步其中,又轻瞥屋外,似在观赏着明州的冬华飞雪。
半炷香的时间未到,黄语迟便算毕投笔,高举起右手,额上却渗出条条青筋。
“3……3……350……7”
“357!”
语出楚原。
堂下一片唏嘘。黄语迟转过头,怔然望着身旁同样是举手作答的楚原。他看着他,他却没有看着他。
先生神情有些微妙,但仍是踱步到楚原跟前,眼望四方低声宣布,“此一遭,仍是楚原优胜。”
散学之后,先生仍在拾掇今日的讲义。外头却分外聒噪。
“原兄,今天真有你的,差点被小结巴抢了先!”
“是啊,要不是小结巴毛病犯了,原兄的风头真被抢了去!”
“嗐,穷酸小子,话也说不清楚,真是难为他了。”
众口铄金,黄语迟忍不了耳边的杂音,收整好书桌。
“先生,我……我先回屋了。”
“语迟。”先生叫住他,声音低柔,“生气了?”
语迟摇摇头,却闻先生道,“上善若水,天道酬勤。语迟,隐忍,方能后发。”
语迟听不出先生的弦外之音,埋头不语,起身离去。
可刚一出门,便撞见门口只身一人背靠梁木的楚原。他背着绸布行囊,似有所候。见语迟出门,当即欠身而起,朝其招呼一声,“小结巴。”
黄语迟闻之,脸色顿时阴了半面,“……作甚?”
“别误会。”面前之人当即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这个称呼挺可爱。你若是不喜,我唤你语迟便是。”
语迟稍有愕然,“……可爱?”
“我听先生说,你一早便没吃饭。现在一定饿了吧?”少年从他那行囊之中取出一个纸袋,将里头一块白玉馒头塞给语迟,“呐,徐记的馒头。”
语迟有几分犹豫地接过那个仍冒着热气的馒头,瞥了眼楚原,狐疑道,“你,你为何?”
“想和你交个朋友。”楚原昂首,面容俊朗,“我不喜欢那些攀门附势的狐朋,而喜欢像你这样有志之辈。”
“可,可我,只是……你,你是……”语迟越发说不清楚了。
“我是知县的儿子不错,但知县的儿子就不能与人交友了?”楚原反问,神情殷切,不像是语迟曾谙熟的模样,“小结巴,这学堂之中,除了你我,都是游手好闲之徒。先生所言少当勤勉,他们也是当作耳旁风。”
黄语迟动容。他从未与这知县之子有过多少交流,竟不知其是如此通达人意。当即点点头,失意间挤出一个微笑,“……好。”
他在楚原的注视之下将馒头大快朵颐,心满意足地用脏兮兮的手揩了一把嘴角的灰,眼眸中闪着亮光,“好,好吃。若,若是以后每顿都能吃,吃上馒头,该多好!”
今年秋末发了大水,冲垮了堤坝,明州灾情尤重。语迟不料在此时,还能吃上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那,小结巴,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楚原伸出手,“不必去管那些闲言碎语,他们不过是出于嫉妒。今日算术的优胜者,是你才对。”
“可……”语迟面露悲色,“我,我的……”
“噢。”楚原眼珠一转,心领神会,“小结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他便拉起少年的手,辞了先生与学堂,奔走于街弄。黄语迟仍未从方才的喜悦中回过神,步伐踉跄,险些摔倒。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不知意图的楚原,吭吭哧哧。
“你,你,要带我去哪?!”
“城外!”
此刻的明州上空笼罩着苍白的雪瀑,城外鲜有绿色。可在语迟眼中,却是一片草长莺飞。
楚原拉着语迟来到一片枯槁的稻田下站定,双手拢在嘴前作喇叭状,昂头高喊,“我是崇明学堂的楚原!”
楚原的声音辽阔而高远,喝的田间鹧鸪受惊四散。
“来,你也试试。”
黄语迟有些羞怯,但见楚原坚持,便小声朝前方呐了一句,“我,我是崇明学堂的楚,楚原。”
“楚什么原!你叫楚原是吧!”楚原又喜又气,敲了敲身旁人的脑壳,又面朝天空喊了一声,“他是崇明学堂的小结巴!”
“……我!”语迟恼了,当即吼出一声,“我是崇明学堂的黄语迟!”
又惊起一滩鹧鸪,楚原指着他的鼻子,捧腹大笑。后者喘着不匀的粗气,瞪着取笑的楚原,半晌之后,竟也遽然失笑。
湍溪在冬雪间静谧流淌,但在此刻的二人眼中,那却是滚滚大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二人一唱一和,引得不少农人侧目相看。
次日黄昏,课毕的楚原溜回家,抱来了一坛未启封的酒,端到语迟跟前,给后者吓了一跳。
“楚原,我,我不会喝酒!”
“就是要你不会喝。”楚原狡黠一笑,“这酒名叫单衣酒,入口不烈,但后劲无穷。我听别人说,口吃之人,喝醉了反倒不会口吃。”
语迟将信将疑,竟真的与楚原一杯杯对盏喝了起来。温酒的酽稠,消却了冷风的刺寒,也让前者头脑发沉,视界不清。一坛饮罢,楚原便拉着黄语迟来到府衙旁的祭祖高台。
高台之侧灯火通明,昂首望去,像是一件布满华光的大氅。筑台之高,直通凌霄。
“这高台上共有台阶百八十,小结巴,咱们每上一层,就喊出是第几层!”
“嗯!”酒酣胸胆尚开张,黄语迟不知何来的胆子,挽着楚原的手便迈上了第一个台阶,“1!”
“2!”
半晌过后,“……73!”
二人齐声呐道,手心皆已渗出细汗。
……
“101!”楚原揩了一把额上的汗,拉着语迟便在台阶之上暂作休憩。又开始向上攀爬。
“179!”
“180!”
灯光照映二人的面容,似春风得意的新桃。
往后每日,楚原都会带着语迟来爬此地的高台。黄语迟的口吃也在这两月的壮胆磨炼中,变得愈发不明显。他的口齿也日益同楚原一般伶俐,问及策论时,他流畅的对答还嚇了先生一跳。往日的嘈切非议渐渐遁形无存,二人也成了彼此最亲密的挚友。
又是一日的算术测验,语迟照旧是头一个算出了答案。但他未率先举手,而是偏头等待着楚原的驻笔。
须臾,两位后生几乎是异口同声。
“154!”
先生欣喜之余,却也稍感悲戚。
……
黄语迟醒来时,后生皆已散去,学堂四寂无人。今日他被先生嘱咐清扫堂内的碎屑,因此留到现在。
他支起扫帚,心想今晚与楚原尚有约,便欲匆忙打扫了事。可在踱至右后方楚原的桌旁时,他却偶然发现桌洞中的一张泛黄字条。
出于好奇,他将那张字条攫取而起,顺其自然在手中摊开:“赌约”。他心头一紧,颤巍的朝下看去。
“楚原若能与小结巴交上朋友,且在三月之内不断交,则黄金生、蔡烨、卢潭付青瓷三套。若不能,则楚原付三人各十两足银。冬月初三”
冬月初三,正是二人初识之日。
……
语迟将赌约揉成一团,攥紧在发颤的手心。
日薄西山,屋外的枝丫呈现出逆态的枯荣。屋中的少年缄默良久,手背被湿滑的泪痕浇的冰凉。
是夜,那个小结巴在看到楚原时,又结巴了。
正月初七,一个消息犹如一声响雷,在明州上空炸开。
明州宁海县知县楚世藩,被查证为贪赃了修筑河堤的工款,致使堤坝被毁,大水淹田。数千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楚世藩其人已被撤职查办,即日起押往京城听审。
一时间,昔日风光无两的知县之子楚原,落得个过街老鼠般的境遇。所过之处,街坊闭户,探窗叫骂。曾经附庸在旁的一众学伴,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是他!那狗官的儿子,老鼠种,蛇蝎心!”
“呸!亏我从前还想把女儿许配给他!原来是个孽障!”
褰裳躩步于这些闲言碎语之间,楚原身影伶仃,孑然孤俜。他拖着如坠千斤的双腿登上城楼,看着云边的残阳,心如死灰。
忽而,似是有人叫唤自己。他偏过头,那人竟是许久未见的黄语迟。后者手中攥着那封已然字迹不清的赌约,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楚原稍感愕然,良久苦笑一声,“原来你一早便知此事。”
“今日,也要来取笑于我吗。”
语迟仍是一言不发,只是当着楚原的面,将赌约丢入了一旁用于照明的火堆之中。
跃动的火光升腾,那张赌约转眼便只剩一抔灰黑的残渣。
“楚原,你知道我当时看到它,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
“当初见着时,我,我气得发疯,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可,可楚原所做之事,分明不像是在做戏……他的作为,分明,分明就是把我当作真心朋友看待。”
楚原哑然。
“若不是朋友,怎会带我日日夜夜去爬那高台;若不是朋友,怎会为我从家里头偷酒;若不是朋友,怎会不顾同僚挖苦与我相伴!”
楚原惊讶于语迟在说话时的顺畅与铿锵激昂。
“就算不是,因为这些,语迟也愿意逢场作戏,做你的赌注朋友,哪怕三月之后诀别……更何况,语……语迟相信,你一定已经把我当作朋友看待!”语迟抹去眼角的泪痕,“因此,朋友之间,我怎么会取笑你。”他心气逐渐平和,“你在登高台的那……那晚,对我说过。朋,是系在一起的两串玉。朋友有难,要助之;朋友有心,要知之;朋友有成,要乐之。”
楚原的嘴角浮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仰头看天,耳畔又响起了先生课上的那句词。
“……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语迟从身后摸出一壶酒,正是那日的单衣酒。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递给楚原。泪眼蒙眬间,安得一笑。
“给,这是白玉馒头,徐记的。”
责任编辑:龚蓉梅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学生 毛凌硕(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