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罪。”作为检察官,在职业生涯中我不知多少次听到这句话。
敢于直面罪与罚的人并不多,从一开始就决意背负罪责而从未想过逃避的更少——正因为如此,“我有罪”这简短的三个字往往会引出一段藏在事件背后令人唏嘘的故事。但这次的这个故事截然不同:它毫无深刻性可言,甚至直白得近乎荒诞,却让我生出一种难以言喻,无从自省的彻骨寒意。
“事情就是这样。我杀了他。”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路边踢开了一块石头。重量是7.18克。”
我们在现场的一片狼藉中根据他的指示找到了那个小石子——准确地说,是一小块致密的水泥,像是从某处公路路缘脱落下来的,形状像是一个楔子。它比他所说的要稍微轻上一点,可能是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受到了磨损。
“时间?”我提醒他。
“那一天,8月15日,上午11点43分27.73秒——我可以把精度拉高,没完没了;我会录入在上交的书面报告里——可以直接从接口上传,如果你们需要的话。说话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没法跟你们用语言描述这种感觉,也没法像测出重量一样简单地量化——不是那种简单的力学,或者你能在教科书上找到的某种范式……没法向你们这些普通人讲清楚。我让它正好落在那个摩托车的前轮下面。”
“对了,4分钟以前,有一辆洒水车路过。”他补充道。
事发现场的公路上有十好几道黑色的轮胎的痕迹,最前面的,也是最浅的那一道来自一台本田摩托,公路骑手失去平衡,向一旁滑倒摔出。一辆运载砂土的重型卡车为了躲避前方突然横倒的摩托车向另一旁急转,造成了中间的四道长长的、交错的痕迹。车上的砂土倾倒在了路面上,堆成一座半月形的沙丘。事后查明,这辆卡车装载的砂土总重至少在40吨以上,但是它的标准载荷只有15吨。
“我知道土方车超载了;这无关紧要——也不能说无关紧要;应当说,都在我的计算之内。如果他少装一千克,事情就不一样了。”
“不过他还是会为此受罚。”我说,“除非你能证明是你逼他超载的。”
他扬了扬眉毛。
之后发生的事情:行驶在对向车道的一辆家庭用小轿车冲上了突然形成的沙丘,整辆车差点没翻过来;但实际情况更糟:一根钢筋从车顶棚斜着穿透了进来,将驾驶员的脑袋同安全气囊扎在了一起。
“就是他。”他指着遇难者的照片说。
事故现场,沙丘上这辆家用轿车后面紧挨着停着另一辆卡车,四道沉重而平直的黑色轮胎拖痕显示它很快地就刹住了车——但是它运载的货物却没有。钢筋穿透了驾驶座后方,从离卡车司机的脑袋可能不过20厘米的地方掠过,在前挡风玻璃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洞,而其中一根像是火箭炮一样射中了前面的小轿车。
“事情就是这样。我杀了他。”
我眯起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想了一小会儿。
“必须要有一个理由吗?”
我默默地看着他。
“如果每做一件事情都有一个理由的话,”他说,“那你就只是一台理由的机器罢了。”
“如果,”我说,“如果没有动机的话,我们没法给你定罪。太牵强了。”
“哦,我懂的。”他说,一副自命不凡的神色。“如果不是我‘自首’,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它肯定会被当作是一场交通事故,一个意外。”
“那你为什么要自首呢?”我问。
他捂着额头,从指缝里看我,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
“为了证明你们有多无能,为了昭示这个世界上曾经可能有多少被掩埋的真相。”他说,“先让你们自信满满地得出结论——好像你们真的能搞清楚些什么——然后再揭露事实真相。”
“为了这个,你就杀了一个人?”
他哼了一声。
“不过是又一个凡夫俗子。”
“又一个?”我问道,“你一共杀过多少人?像这样?”
“十几个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皱起眉头。
“你能把一块石头的重量算的那么精确,却记不清楚十几个具体是多少?”
“关于这一点,”他说,“我们这类人有一些特殊之处。也许之后你就会明白的。”
我摇了摇头。
“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你觉得有什么后果不在我的计算之中吗?”他的眼神中有挑衅的意味。
我用笔头顶着下巴,睨着笔尖下的表格。
“看来你很享受你的能力带给你的优越感。”
“准确地说,我喜欢看你们出丑——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正义化身的庸众。哈!”
他一拍桌子,顺势撑在桌面上,身体往前探,一边夸张地扬起嘴角,朝我露出两排牙齿。
“如果他们总能看透一切,我想我们对他们的审讯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年轻人,深受尼采危险想法的熏陶,并且患有妄想症。从表面上看就像是这样;我不光听说过,也亲自审问过几个所谓的“理想犯”。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里面有一部分记载了我面前的这个人的过去:档案的照片里这个瘦弱的,面露怯色的青年——不过我也被告知过往履历没什么意义,因为大脑里的芯片和接口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总觉得他表现出来的感情中有一种……虚幻般的质感。
“你应该知道,我们有办法对付像你这样的人。”我盯着他,“如果我们抓住你,你是没法脱身的;已经有好几个例子了。”
“对他们来说,最典型的难以预料的东西是其他人——普通人的大脑。”教授告诉我。一个月以前我在特殊的关押设施里参与了对他的审问;他是这个非法大脑实验的策划者。
“改造并没有赋予大脑更多的算力,只是改变了它的运行方式。虽然他们仍然可以相当准确地预测人的快速应激反应,但是对于持久的心理活动无能为力——作为大脑的原生功能,那本质上可能比我们人为构建的量子计算更为复杂——改造者之间反倒容易互相了解,因为他们太相似了。”
“太好了。”我说,“不然,如果他们总能看透一切,我想我们对他们的审讯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大脑的基本工作原理就同我们所谓的量子计算紧密联系——人类的人格、意识与记忆的形成与运行都与此密切相关;问题仅仅在于,原本大脑中进行的这些过程并不为人类的科学范式服务,我们无法解读它;更谈不上利用。
然而量子脑动力学的发展使人们意识到,只要对大脑加以一定的改造,比如在胼胝体里植入芯片,建立输入输出接口,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一些人就可以通过身体感官来读入数据,利用大脑进行计算,然后直接读出精确的结果,不再经过被称为“潜意识”的混沌的黑箱子;改造成功者可以借此轻易做到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项技术尚未发展成熟,冒着巨大风险私下参与的受试者除了几个妄想成为超人的自大狂以外,大都是为了一笔高额奖金而加入的穷人。
“关键和难点在于保存他们先前的基础人格和语言功能,这是进行下一步的训练的先决条件。但我们根本找不到规律把每个人大脑中的各种功能按区域清晰地区分开来,然后决定哪些部分最好保留不动;除了依靠说不清道不明的经验以外,只能碰运气。”教授如是说。
而失败的受改造者会陷入一种彻底的“愚痴”状态中,完全无法交流。他们被送进某家精神病院并很快死去,而他们的家属可以领到一笔数额不菲的私下赔偿,或者说,“封口费”。
“你认识他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摆在桌上的“车祸”遇难者照片。如果没有这场“离奇”的自首,我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个不幸的普通人。
“什么叫‘认识’?”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我知道他的所有事情——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你应该理解,对于我们这类人来说,事情大抵都是这样。”
“也就是说,你会无意识地对周围的一切进行计算吗?”
他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有意识’和‘无意识’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说是无意识,但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意识中;说是有意识,我也并不需要刻意去干些什么——就像你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你周围的一切,对于我来说,身边发生的事件的预期清晰可见,同样我也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到底可以给它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那样一来,我也很难给你定罪。”我说,“也许你不小心踢了一块石子,只不过自然而然得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的结论。这不能说明这件事情是你有意为之。”
“什么叫做不小心?”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踱着步,“什么又叫做有意为之?我早上出门是先踏左脚还是右脚,也有可能决定世界另一个角落里某个人的命运。我看见身边所有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可以决定它们的走向。我可以阻止大街上的车祸,也可以挽救一个悬崖边的失足者,有时只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但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呢?可以这么说,只要是我所知道的事情,都是我的‘有意为之’。”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恍然间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某种神明。
“所以你觉得,这些事情都可以算作是你自己的过错?”
“什么叫作‘过错’?一只蝴蝶的翅膀煽动了千里之外的风暴,是它的过错吗?”
“那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我们给你定罪呢?”我问他。
“这不是什么过错;这是艺术!”他咆哮了起来,“这是一件精巧的杰作——在你们看来只像是巧合而已,还得我来给你们解说,告诉你们所有的细节——但就算这样你们还是无法理解;你们永远感受不到这种精妙的戏剧性,远远胜过所有那些无聊的话剧和电影虚情假意的刻意编造;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这是我的作品,我要在这上面署上我的名字——”
“一场小小的车祸,称为真正的‘艺术’恐怕不太够格吧。”
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作为检察官的我会说出像这样的话,他瞪着我,在情绪高涨的当口突然顿住了。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应该像印度洋海啸或者‘卡特里娜’那样——像你说的,就连一只蝴蝶也能做到。可是一场小小的车祸?是不是有点太寒碜了。”我撑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似乎是被我气定神闲的模样打压了气焰,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我告诉你,你们根本没法理解这种绝妙性——包括对于时间的要求,还有……”
“很不巧,我恐怕了解得比你还要多那么一点儿。”
(未完待续)
湖南大学学生 欧阳晨星(2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