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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9月29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蝶翼杀手(下)

湖南大学学生 欧阳晨星(27岁)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09月29日   06 版)

    “你觉得自由意志存在吗?”

    “我有一点疑惑:到现在为止,量子脑改造的成功者都没有如很多人所期待的一样在某些领域有超卓的建树,虽然他们确实展现了超人般的头脑能力。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面对着教授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使用了第二人称敬称;在审讯中原本不该这样。

    他沉吟了一会儿。

    “如果事情真的这么理想,那么我自己肯定会是第一个尝试接受改造的人。”

    “我想也是——不过风险实在有点大,不是吗?”

    这位衰弱的老人笑着摆了摆手。

    “我已经活了这么大岁数。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正在凝固;记忆力衰退,思维也不再敏捷,容易陷入臆想与困顿。跟我可能得到的东西比起来,死亡实在算不上多大的代价。”他说,“——真正的问题在于,人类头脑中一些‘本质’的东西,是与‘计算’相悖的。”

    我歪着脑袋。

    “您能具体解释一下这句话吗?”我问道,“如果不需要更多的专业知识的话。”

    “好吧。我问你,你觉得自由意志存在吗?”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冒出了一种孩童般狡黠的神色。

    我微微皱眉。

    “计算……是一种机械活动;它的过程是完全确定的——不论是经典计算,还是量子计算,本质上都是符号演算。从计算中无法产生进行这一计算自身的目的。”他咳了两声,“没有目的就没有主动性,也就没有自由意志。”

    “您的意思是,受改造者没有自由意志?”

    “不完全是这样。”他摇了摇头,“实际上,应当说,我们根本没法简单地定义什么是‘自由意志’。这不是一个科学问题;它根本不是我们所能解决的问题。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们没法非常清晰地把大脑的功能分区——这是因为它本身就没有清晰的分区;它不是按照我们理想化的模型那样运行的,它是一种无法简化的复杂;它甚至不能说是‘符合理性’的。”

    “打个比方来说,多数人不会打出生起就喜欢柠檬,但日后却会对它的味道上瘾——这不是单靠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柠檬富含维生素C’就能达到的效果。如果储存在潜意识中的‘柠檬经验’受到了破坏,即便他在理性和记忆驱使下一再尝试柠檬,但他的头脑中将不可避免地产生这样的疑惑:‘我为什么要碰这个酸不溜的东西?’,那种践行习惯所产生的……满足感与安全感不复存在了——这些东西才是构成人类的‘意志力’,或者说,‘信念’,排除一切‘合理质疑’来推动具体行为的主要因素。我们从来就不能从理性上,从逻辑上论证任何一种意志和信念是正确无疑,非如此不可的,可是在行为上,要想在某件事情上有什么所谓的卓越建树,就非得具有这样的信念不可。”

    对于教授刚才说的最后两句话深有体会,我点了点头。

    “在那些成功的案例中,受试者看上去仍然保持之前的人格,这给了我们同他们交流的可能性——仅此而已。他们事实上已经不是之前的他们了;他们原本的目标与信念都失去了立足的土壤——大脑中原先承载了那些‘意义’的区域被改造成了量子计算的‘操场’。正因为如此,他们变得没有任何理由和动机在一个既定的领域去‘建功立业’。”

    “那么……那些改造失败的人……”我突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老人叹了一口气。

    “他们连生存的基本目的也丧失了。”

    “但是制造枪的人并不比战场上的士兵更了解它。”

    “那个老头子告诉你的事情,大部分确实如此。”他说,“但是制造枪的人并不比战场上的士兵更了解它。”

    “那你有什么新鲜事想要告诉我的吗?”

    年轻人仰着脸看向天花板,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是变脸一般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自命不凡的神色。

    “我告诉你们吧——你们普通人所谓‘建树’,压根儿一文不值。”他说。

    “我认识一个数学教授——跟我同一批接受改造。他告诉我,不论是高斯还是格罗腾迪克,以往那些所谓的数学天才跟我们比起来,就跟先天愚型没什么两样。”

    “那么为什么他没有取代高斯或者格罗腾迪克,成为最伟大的数学家?”我反问。

    “因为那毫无意义。”他歪着嘴角。“数学是符号的游戏,数学中唯一不能简化的只有数数的过程——当然,理解这一点对你们普通人里的数学家来讲,可能还要花上一千年;他们到现在还在研究各种数数的方法,自以为在参悟什么了不起的真理,浑然不觉自己跟数手指头的婴儿其实没什么两样。”

    “我觉得至少几何应该不算数数吧。”我插嘴道。

    他哈哈大笑。

    “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外行——不能符号化的图形是不在几何范畴内的。”

    我不懂数学,但也不知道是否应该打断他。

    “你知道吗?那个数学——前数学教授,他跟我讲了个笑话,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这个笑话只有两个字:‘实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拍打桌子,“要不是做了这个手术,我这辈子都理解不了这么好笑的笑话——!”

    有那么几十秒钟,我开始怀疑我面前的这个人其实是一个发了疯的失败的实验品,直到他的笑声平息下来。

    “有些事情,”他说,“如果你一眼就能看到头的话,就没有什么兴致了。”

    “首先要证明你们能。”

    教授抚摸着自己布满色素斑的有些浮肿的手,皮肤像黏稠的半透明液体一样泛起细纹。

    “人类的‘理性’,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说,“它具有一种‘蛮横’的特征,总是试图对所有的事物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尤其是,它试图给人自身的每一个行为都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一个人常常会不自觉地以为他自己就是他的理性——有意识的理性或者说理性的意识——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理性’常常是在事后才接管了他的认识。”

    我点了点头。这个被称为“甜柠檬”的效应有被写在犯罪心理学的课本上——从我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来看,这实在是太正确了。

    “但是在受改造者那里,事情变得尤其……夸张到像是另一码事。”他说,“他们保留了原本的语言功能——这是实验成功的标志——也保留了语言化的人格;但是除此之外的东西完全不同了。他们的‘理性主义精神’会在内部建立一种对于这个语言人格来说‘合理’的解释,一个没有历史的,仓促形成的内在人格,以解释他剩余部分产生的所有行为和冲动。”

    “这听起来很复杂。”我说,“如果这样复杂的过程都能成功的话,那么对于普通人来说精神疾病似乎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他们总应该能够自我修复才对。”

    “普通人的‘理性’仍然是在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受到环境给予的反馈的影响——它本身就有可能产生矛盾,比如所谓的‘文化休克’,一个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接触新价值观的时候常常产生心理问题。”

    “——但是受改造者不同,”

    “没错。”教授点点头,“他们的理性是真正的理性,绝不会自相矛盾。”

    我默然不语,一边用手指敲着桌面,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慈祥的老人。

    “你有什么在瞒着我们。”我说。

    教授愣了一下,马上显出愤怒的神色。

    “你凭什么——”

    “我注意到一件事情。”我说,“你是个非常审慎的科学家,我敬佩这一点。你在提到有关大脑的问题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用非常确信的语气,哪怕你主持的实验已经取得了惊世骇俗的成就。可是刚才你突然作了许多断言,在那些本来就并不非常清楚的领域。”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呵呵地笑了几声。

    “这就是作为检察官的敏锐观察力吗。”他说,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神垂了下来。

    “不完全是,”我笑了笑,“您没有忘记这是审讯吧——我总不能把我所知道的全都事先告诉您。”

    他叹了口气,眼睛细微而快速地转动着。

    “听着,其实我很想坦白一切,但是……”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看着我,“你们得保证你们能保护我的家人。”

    “我们会的。”我以一种极其有效的业务性的坚定眼神看着他。可是他用力摇了摇头。

    “首先要证明你们能。”

    “我告诉过你,我认得每一个人。所有人。”

    “那不是真的。我告诉你。”

    我叹了口气,把一张照片递给了他。

    “你有一个家庭。”我说,“你有一个爱你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你为什么想要待在牢里呢?”

    他茫然地看着照片。一个穿着红棉袄,脸蛋也红扑扑的小女孩坐在他和他妻子的肩头。他们的衣服看上去很土气,但画面里洋溢着一种幸福感。

    “今天你就可以回家去了。我们不会没收那笔钱的——你是受害者。你说不定还能拿到额外的赔偿。”

    “可是我有罪。”

    “而且我们还要感谢你的‘自首’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线索和证据。”

    我们想办法让教授把最后的一点真相也告诉了我们。

    他之前所说的并不是假话:受改造者变得缺乏主动性与目的,感受不到原本的信念,并且会为了自己的行为编造整套的理由。问题在于,在他们已经计算化的大脑中,行为的最初动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早应该想到,那个在背后大力资助整个计划的金融公司并不是出于对科学的热忱;他们在受改造者的大脑中留下了后门,用他们自私欲望的指令驱使着这些可怜虫,试图利用这种超凡入圣的计算能力控制整个金融市场,或是制造各种“意外事故”除掉挡在他们路上的人。警方一场突击行动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参与此事的公司高层——好在他们无法预见普通人的大脑。

    “他们真的不知道自己头脑中的目的是由外部灌输进来的吗?”我最后问了教授一句。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即便知道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区别。

    “人总要找到一个理由能够活下去,即便就像落水者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看,你参加实验不就是为了那笔钱在城里买房子,让你们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吗?”

    他怔怔地盯着照片,怔怔地点了点头。

    “想想看,你现在不光有那笔钱,用你现在的本事还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你们可以住上大房子,穿上新衣服,吃你能想到的所有山珍海味;你们一家人可以开开心心地一起幸福生活下去——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还在发怔。

    “……我有罪。”

    我有些不耐烦了。

    “想想看,有什么比你的家人更重要的呢?难道你不爱他们吗?难道你不想回家吗?”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用一种迷离的眼神看着我。

    “现在我什么——”他说,“也感觉不到了。”

    我的眉头打上了结。

    “什么意思?你不认得他们了?”

    “我当然认得,”他摇了摇头,“我告诉过你,我认得每一个人。所有人。”

    他又低下头去,像是在看照片,但眼神却失焦了。

    “但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我有罪。”

    结束审讯之后他一直坐在那里,盯着那张照片。

    “我有罪。”我起身的时候他说。

    “我有罪!”我开门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咆哮,空洞得仿佛一只蝴蝶的呐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专人负责出现心理状况的受审人,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我从正在关上的门缝里看见他被两个人拉着,突然大叫了起来: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个人是教授的儿子!你们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他狂笑着。

    “你们觉得你们可以赦免我,哈!每次作出审判的时候,你们要赦免自己多少次啊,哈哈哈哈哈!”

    我感到寒意弥漫到了脚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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