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豪情立志的少年郎们啊,有多少人本该为梦想奋斗的手指,灵巧翻飞在发光的屏幕上。本可达成的凌云壮志,就在指间溜跑无踪。
看过奶奶的手了。若不是昨个儿中午我去乡下吃了顿午饭,临走前我站在汽车后备厢旁接过奶奶早早准备好的一兜子茄子、生菜、土豆时无意间向下瞥了一眼,我真的快忘了奶奶双手的模样。
瞥见她的手时,我的心抽了一下。这双手比生菜根上黏着的泥土更加黝黑,比刚挖出的土豆的表皮更加粗糙,比捆扎着蔬菜的布条绳更加扭曲。我的心抽痛着,酸涩像潮水一般漫过我的内心,仿佛是我多年忽视的歉疚突然爆发,又仿佛是来自儿时最初的悲悯再度降临。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认真看过奶奶的手,但我清楚记得她手上的所有细节。因为儿时的我曾捧着奶奶的手仔仔细细观察过。奶奶的手比手腕的肤色要深一个度,手背上的皮肤皱得像树皮,手心里的老茧连成黄糊糊的一片,坚硬且光滑。她的手指粗大而扁平,指上一圈圈的褶皱极深,仿佛是大地上垦出的一条条沟渠。她的每一片指甲,都又宽又短,指甲缝里卡着长条的黑漆漆的东西,也许是今天白天劳作粘上的泥土,也许是数十年里沉积的污垢,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除此之外,我更清晰地记得,她双手的小指,都在第二个指关节处弯折,好似被卡住了般,每根小指最大只能展成九十度。
儿时的我,大睁着饱含心疼泪水的眼睛,两只细嫩的小手抚上奶奶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奶奶的手指,在那个关节处,轻轻地掰。我很想用力又不敢用力,我在心里祈求着,祈求着我的心意能感动哪一方的神仙爷爷,在我的抚摸之下,奶奶的手能够展成正常人那般。我将奶奶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在心中反复祈求过后,我再去看奶奶的手:还是一样。这个世界终究不会因为我脑海中的妄想而改变。
我清楚地记得她手上的所有细节,十余年前的所有细节。繁忙的生活让我再也无暇去数数奶奶额上的皱纹,更遑论她那一双一直忙碌极少停下的手。我常和奶奶说:“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们却一点儿都不见老呢。”每当这时,她总乐呵呵笑着嗔怪道:“老啦老啦,你嘴真甜。”也许,是我真的很久没有认真端详她如今的容颜。所以我记住的,一直都是十余年前节奏还未匆促的日子里,与奶奶朝夕相处凝望闲谈时烙刻在心头的旧时眉眼。
奶奶又进屋去拎一麻袋的莴笋,又折返了一次提了两塑料袋的芋艿,再折返一次捧了一篮子的桑葚。奶奶脚步极快,父亲刚喊着一起搬,手机里的小视频还没看完,奶奶已经率先把大包小包塞得汽车后备厢满满当当。
奶奶从未停过手头的忙碌。小的时候我抱着奶奶的双手流眼泪的时候,清丽温娴的奶奶就安慰我道:“奶奶这手是天生的,注定就是劳碌命。”那个时候,我掷地有声地立志道:“那……那我以后当医生!给奶奶治好手!奶奶就不用再劳碌了!”
年少的“立志”啊,多么掷地有声,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小的时候,我总是因着碰到的小小不平事,攥紧小拳头,在心中“立志”做这做那。我因为心疼奶奶的手指,立志当医生;也因为喜欢写文章被老师多夸了几句立志当作家……
大概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年少许下一个个“宏图大志”:科学家、工程师、教师……一个个坚定的志向曾在岁月里金光灿灿。而现在,那些曾经豪情立志的少年郎们啊,有多少人本该为梦想奋斗的手指,灵巧翻飞在发光的屏幕上。本可达成的凌云壮志,就在指间溜跑无踪。
奶奶只是个农民,不太识字,也不懂怎样“立志”,她只会念叨着每年的耕种与收获。奶奶的手指,深深地插入在潮湿粗粝的泥土地里,触碰作物牢固坚硬的根茎,揪起鲜嫩肥厚的蔬菜,摸索着捡起草堆里温热的鸡蛋……她没有一句响亮的豪言壮志,却收获了无数实实在在的果实。
奶奶是辛劳的,也是令我羡慕的。她的手与纯粹之物接触,而我的养尊处优的双手,触摸着毫无生命的科技电子产品,似乎是在虚拟的世界里纵横驰骋,似乎一个搜索就把天下大小事尽握手中,似乎紧跟着时代潮流,其实只有一片虚无。
我再一次回到了乡下,我帮着奶奶一起干农活,与奶奶的双手触碰时,我感受到奶奶手指的僵硬与粗糙,但是,从奶奶手上传来的力量,深深抵达我的心底。
奶奶的手是平凡的手,是不好看的手,但同样也是一双伟大的手。一个人的手指,应该用来触摸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个人的理想,应该踏踏实实地动手去做。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把握未来,实现梦想。
责任编辑:龚蓉梅
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生 陈赏(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