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看到一家很不起眼的画店,开在一个很小的巷子里,外观看起来像在装修,内部却井井有条,多是一些油画作品。
母亲让我有时间去买一组画,准备挂在客厅作为新房的装饰。我走进去时,店主不在,桌子上放着“有事离开,马上回来”的牌子,我便四下张望着。不得不说,这些油画画得极其好,临摹的,可以以假乱真;原创的,也独具风骚。墙上挂着一组三幅的抽象派作品,是一些或扭曲或飘扬的线条,仿佛有一股风在吹,又仿佛在海上飘零。这些画的色调淡雅而朦胧,有些绿,有些黄,有些银白,又有些发灰,似乎还有红色在色彩底下流动,力量暗生,又让人捉摸不透。白色冷得刺骨,红色又热意盎然,它像某种东西在碰撞,在准备爆发;它像森林,像汪洋,像天空,像烟雾,又好像月光……
“看画呢?想买什么风格的?”我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女声,转头一看,是一个个子娇小,行动敏捷,浑身透着轻快活力的年轻女人。
“我就随便看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排斥任何一个地方、各种意义上的导购。
店主说:“没关系,随便看。”她真的不再吱声,仿佛我在她的画前站了太久,已成了她的画。良久,我指着那组画问她怎么卖。她饶有兴致地问我:“你对这画感兴趣啊?”我点点头,说:“我感觉蛮特别的。”店主笑了:“这样啊,我也很喜欢这幅,我画了好久的。可惜很多来看画的客人都说这幅画不好,他们觉得太杂乱,太难以驾驭,”她顿了顿,自顾自接上自己的话,“价格你看着给吧,我无所谓的。”
我被她一句看着办给吓到了,生平没听过这种买卖方式,更是不知所措。我说我再看看,下次来买,便在店主的微笑和目送下离开了。
这件事很快被我忘在了脑后,我在花鸟市场买下来另一组画。这组画和我在那个画店里看到的很像,但我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可是母亲说很好看,当即挂在墙上。我以为自己很快也能接受这组画带给我的落差感,但越看,先前那副画的影子越是从脑海中奔出来。先是梦到了我在夜晚来到一片海边,月光落在海上仿佛一道白色火焰,随后便掉落进这一汪月色中,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一个女人。
我没想到我会再见那家画店一次,因为画店在城西,而我在城东。我是因为要去接一个朋友,开车去时没想到朋友家就在画店的对面。朋友说,她小区不让停外来车,停对面去吧。我坐在车里,看见店主的背影隔着玻璃在晃动,仔细一看,发现她似乎在画画。我被一种力量驱使着走下车,走进店里,我注意到少了几幅画,但那组画还一动不动地挂着。她放下画笔回头来看我,笑意盈满了眼眶。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见你啊,你肯定已经买好画了吧。”
我没好意思说,只说:“这次和朋友来的,顺道就想来看看。你的画真的太好了。”我说着,视线落在她的画布上。画布上也还是一些线条,一道道横在底下的色块上。
“你是想再画一遍墙上那组画吗?就我上次来看的那三张?”
“是啊,我这两天一直在试着临摹自己的画,但总觉得不是当初那个味了。”她有些自嘲地说,“果然啊,每幅画都是独特的,哪怕让原作者再一模一样画一遍都是不行的。”
“可能是心境再也不一样了吧。”
“对啊,当初我也忘了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那个时候我刚好接到一个邀约,让我画一组画,给的薪酬不菲。可是初稿刚准备完,别人忽然加要求了。我觉得他们新的要求不符合美学,不想再画,到头来我还得给他们违约金。我那天就把自己一个人闷在画室,起先感到这个世界上没人尊重美术,没人懂画,就开始在纸上发泄。我感到自己通了灵似的,刷刷刷每一笔都像是灵感的暴动,等我回神就是这样了——另外两幅是我慢慢参悟,慢慢磨出来的。”
“也许伟大的作品都在从苦难和郁闷里萌发的吧,灵感加努力才是好的成果。”我恍然明白家里那副画少了点什么。我对她说:“你的画非常有灵魂。但因为别人要求的改动不符合自己的心意就翻脸会不会太……有个性了?”
她哈哈大笑:“是我任性了,但就是做不到啊。”我忽然意识到,在残酷的商业竞争中,她的孤独和落寞。她本身就是一片汪洋,本身就是渺渺茫茫的晨雾。含蓄、隐秘,又如此张扬。
我此后再没见到她,只知道这家店转让掉了。新开的店铺还是卖画的,外加卖美术工具,我去的时候是难得的生意兴隆。我买了一些纸和颜料,准备凭着曾经的画技也画点什么。我画着画着,一抬头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三幅画,有些不知所言。
责任编辑:龚蓉梅
英国诺森比亚大学学生 沈诗琦(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