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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3日 星期二
中青在线

父亲·窑灯

梁勇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0年11月03日   07 版)

    行村道回乡,穿梭山林间,午后的烈日被浓密的枝叶暂时藏起,妻子孩子都瞌睡了。

    一路,人们都在收稻谷,听说是从河南赶过来的收割机大队成为田野或丘谷的主角,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收获逐渐远去了。

    转弯,在岔路口边,一位老人挥手喊停我,说:“阿弟,帮我把车立起来。”一辆助力车倒在路的水沟边上,后凳扎了两三小袋稻谷。让妻子孩子下车透气,我和老人一同把车扶起,剔掉塞在车轮的泥土和枝叶。老人坐好,发动车,还行,叫他“慢点”,他颤颤抖抖骑车走了。

    我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近黄昏,回到家,父亲在搅拌水泥浆,给房子墙底砌水沟。今年,花钱装修老家的楼房,贴瓷砖,父亲兼做了半年的小工。在乡里有栋像样点的楼房,是父亲一辈子的心愿。

    孩子去找伙伴玩,妻子做晚饭,我赤膊站在墙边,和坐矮凳歇息抽烟的父亲闲聊。我没有什么好说,带回来的东西都是让孩子拿给他的。但我站在墙边,只好问问装修收尾的事。一问一答,断断续续。

    其实我想说,过了快十年,算进县城了。近几年,写东西能拿点小钱,也花了。房子合适住了,得空可去看看小孙子,小桃子会跑了,就是脾气急,火爆得像只小豹,偶尔文静,却窝在纸箱里学母鸡孵蛋。但我什么也没说。

    爷爷懂得不少手艺,木工、泥水、编竹器、嫁接果木、烧窑(砖瓦)、接生牛犊猪崽,甚至看日子、占卜、打井,也略懂。父亲传承了烧窑,不同的是他烧红砖,几十年呆过十几间红砖厂,成了老“砖”家:烧火下煤、码砖装窑、气焊机修、驾驶推土机等,全都在行。

    我见过一张灰白旧照片:在一砖窑旁,父亲骑嘉陵摩托车,两脚撑地,车头坐着两个有点傻气的孩子,他右手握车把,左手揽护孩子。有一次,我问,“这两个小孩是?”父亲哈哈笑,说:“傻仔,自己都认不出来,你和你二妹咧!”再看,不由傻笑。

    年幼时,我对父亲的印象甚是模糊。有一次过节,父亲从砖厂赶回,母亲不在,我以为是坏人,关门不给进屋。母亲忙完农活回来,吃饭都在发笑。过两天,不见人,我问母亲,“那个人去哪里了?”事情传开,伯母婶娘不时取笑我,“阿石,快到端午节了,那个人又回来咯!”

    因此,父亲得空就接我去他打工的砖厂玩玩。有一次,一位工友从别的地方过来看他,有点吃惊,说:“阿镇,你只嘿佬(方言,你这个人),看不出你的仔都这么大了!”或许觉得是夸他,第二天收工,父亲竟给我带回一对白布鞋。但宿舍地板比较脏,他不准我下床,我只好穿着新鞋在床上来回跑步。

    夏天傍晚,父亲带我到郁江边游泳,托我到水深一米多的地方教我学狗刨蛙撑。太阳逐渐落山,郁江的两边都是游水的人,真是热闹;过往货船的灯光一照,黑压压浮动着一片片人头,感觉在演“渡江作战”的电影。有时,父亲带我搭船到对岸去赶圩。我晕船,望着奔流的江水,头重胃翻,口水上来,吐了又涌,直想要死。父亲见我脸色铁青,一只手环护我肩膀,喊我闭上眼。我闭眼仍觉晕胀难止,一切颠倒,天地翻旋……昏沉沉到了圩上,吃罢一碗热气袅娜的云吞或米粉,才回过魂来。

    我上小学前一年,父亲从砖厂带回一对拳头大的鹅仔,交由我照看,说完成任务就有奖励。我干脆答应。每天午饭后,我就提着小竹笼到田间,开“门”放鹅仔出来吃鹅草。那时的田野满是青草野花,鹅仔喜好吃那种草苞儿裂出点花蕾的草,田里到处都是,哥俩吃高兴了还仰头叫几下。好,满意就好,趁暖春和煦,我在田垄上懒懒地睡个午觉。可有一天,我醒来时,发现少了一只鹅仔,我着急四下寻找,毫无踪影,问另一只鹅,也不应答,仍只顾独自吃草。我哭着回去喊奶奶来找,也找不着。就这样失掉了一只鹅仔,不知是走失还是被人捉了。

    后来,没失掉那只鹅养大了,过节时宰掉,一大家人吃饭,那时父亲也回在家。我玩耍回来,见这许多好菜,愉悦同吃,第二天才知道自己的鹅没了。奶奶懂我的脾气,事先不让叔伯们说杀鹅。就这样又失掉了另一只鹅。到秋天,父亲送我上小学,两只鹅成了我孩童时代的一枚印记。

    我逐渐长大,父亲所在的砖厂亦愈换愈远。后来,他还向银行贷款,与几个伙计合股到崇左扶绥县办砖厂,当起小股东。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暑假到来,父亲回家探亲,领我出了一趟远门。我们搭中巴到县城,换乘汽车到南宁,住一晚,又搭汽车,换中巴、运砖的拖拉机,两天一夜,总算到了。荒凉辽阔,满目红土,漫天飞尘,我觉着新鲜刺激,却又失落。

    之后每天,我就跟在父亲后边,看他检修机器、电焊、转砖窑,在窑顶支起锅烧水煮饭。工友们见面,好奇问他:“你家的大少爷啊?靓仔喔!”父亲往往夸张地涨起声调应答:“对啊,莫看他一小点丁头,懂得煮饭炒菜咯!”一个月后,我跟着一位叔叔回家上学。半夜里起程,睡意还朦胧,坐上运砖的拖拉机,哒哒哒、颤抖着行走;我回头寻望,看见他在昏黄的窑灯下,独自抹眼……

    然后,也不常联系,只在开学前收到父亲寄回的信与汇款单。由姑姑指导我给他回信。内容就说些琐事,某月某日已收到几百块钱,数目对不对?家里养的两头猪都超一百斤了,母鸡下了十几只蛋,稻谷收回来、又要请人来犁田了。

    后来,父亲和朋友合办的砖厂倒闭,他转去广东打工还债,仍进砖厂,当“技术总监”兼驾驶推土机,工资比一般人高些。一去十几年,我读高三时,父亲才转回本地的砖厂做事。年纪来了,人在外边,水土不服。

    有一个周末,我去砖厂向父亲要伙食费。父亲已吃过饭,借来一辆摩托车,搭我到圩镇的大排档吃。我坐守饭桌,他就跑去监督厨子炒菜,指点唠叨:牛肉切薄点,苦瓜用盐腌一腌。吃过饭,他说我头发长,得剪一剪。虽不大情愿,但还是剪了;剪了一个小平头。他在一边和发型师吹嘘:“要高考了,准备成大学生了,整好一点给他喔!”我才觉察,父亲也挺长舌的。

    高考结束,那年秋天,父亲特地向厂长请了几日长假,送我去桂林报到。路上,我想起父亲第一次带我出远门,那时我多崇拜他;这时他却不自信了,喃喃道:“要记住路上的标记,等你自己回家时……”到学校,我安顿好,他呆不住了,交代我好些事情,就返程。夜里的火车,我送他,从车窗看他找到位子,放行李,坐下,向我摆摆手,眼睛、嘴巴眨动了,好像喊我回学校。火车开了,我举起手捋捋额前的短发,泪也流下来。

    再后来,我毕业,当老师,成家,妹弟嫁娶……父亲辗转于不同小镇的不同砖厂,始终像砖厂里的一盏昏黄的窑灯,想见的时候就亮在那里,虽愈加昏黄朦胧,但依然暖心可靠。

    责任编辑:龚蓉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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