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的语言,是作品的根本,就像是绘画的笔触、乐曲的音符、影视的镜头,需要别人的经验,也需要个人的创新。好的文学家如鲁迅,就有自创语言的能力,凸显自己的特色。
读过《野草》的人会感觉到这部散文诗集中语言,凝练和简约,含蓄和张力、顺畅和美感,都达到了那个时代中国散文诗的一个巅峰。而在文学语言的表现力方面,这部作品也处于相当优越的状态。语言上的成功,在这部作品之中,是作者描画出个人情绪、感觉、情感、哲理的笔触,是作者展开他的开阔、深沉、凝重、迷茫等意境的音符,是作者呈现社会与人、自然与人各种关系的镜头,让《野草》以优美的姿态,耸立在20世纪初期世界散文诗的园林,像是在一片淡色小花儿里突然有一朵深色的花朵。
《秋夜》的开篇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很多人都分析过这个句子,觉得这是经典的鲁迅语言方式。在我看来,这种写法更像是写实:鲁迅搬到北京这个宅院时已是秋冬季节,要一棵一棵仔细看去,才能知道后园有两棵什么树。当他写《秋夜》时想起那时的情景,笔下就出现了这种自创句式,写出了移动之中的视觉。
接下来,文中还有他的自创语言。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
这里的天空“奇怪而高”,是鲁迅个人自创的词语组合,把两个不协调的修饰词连接起来,并且重复了两次。看来他很喜爱这个新造词组,在这篇短文中,后面还有两次重复。那些树枝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
文学作品的语言,大多数是别人使用过的,有了约定俗成的含义,因此能够为读者理解。但每一种词语和句式,在当初首次被使用,都是使用者的自创。我们可以说,一代代像鲁迅这样的作家,自创语言,给文学语言增加了活力。
在鲁迅《过客》这篇散文诗体短剧的结尾,那位过客离开关心他的老人和女孩,继续向前走: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阖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这里的“然而我不能”,是半句话,并不完整,自古以来的作品都不会使用。而鲁迅自创了这种是极为自省的描述方式,说出一半,省去一半,就有了散文诗剧的含蓄意味。下面写到的人物,“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在动词和形容词的使用上,都打破了原有语言的词语搭配习惯,进入了新造语言的洒脱自由之境。
在《过客》之中,自创语言的例子很多,扩展到了大部分名词和修饰用词。比如过客的一段对话:“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在《野草》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不胜枚举。比如,“山脚腾起野烧的微光”“微末的欢喜”“ 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朋友,时候近了。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 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等等。
我们要知道,在鲁迅写《野草》的1920年代,中国文学正脱离几千年文言文的旧轨,向着鲜活民间语言的道路前进。那是在文白语言夹杂、外来词语充斥的一个开创期,离文学语言的成熟还很遥远。鲁迅是推广白话文的猛将,他的白话文小说、杂文中的语言仍略嫌生硬。但是,这种略嫌生硬、不够圆润、缺少工稳的语言用在《野草》之中,却没有带来违和感,反而因其不平淡,成就了散文诗的语言张力。
学者孙玉石评价说:《野草》有如《呐喊》、《彷徨》那些叙事书写作品所没有的幽深性、神秘性和永久性,它在整体上有一种难以破解而又可以永远引人沉思的艺术美的魅力。
特邀编辑:董学仁
董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