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着这河,生命里,看着这河的涨涨落落;而千百年的匆匆中,它又将怎样望着我们的来来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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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下雨涨水,水退后河里必有大鱼。鱼多从大双河甚至冷水河溯流而上,在此处安顿。
这山区的乡村偏远宁静,无急滩深潭,只有两条一眼到底的小河。生活于此的人们终日为生计奔波,只汲水时来此。虽日日相伴,惟盼食饱衣暖,自无闲心为它取名。因一条三五米宽,另一个一米来宽,易分辨,就取了“大河”和“小河”的名字;它们亦有稍稍特别的名号——因汇合在小双村,统称小双河。
老家本不在此,可因工作调动,父亲只得携家带口从冷水镇迁往小双。我们一家如溯流之鱼,沿河顺冷厚路、两双路颠簸而来。
初来这里,我与姐姐尚不到两岁。后来,稍稍长大,但仍不知利弊得失,只顾四处打量。正门前是竹林,竹林再往前去便是这里的“大河”。夜里睡不着,躺在床上便能听到窗外哗哗水声;有时偷偷起身,贴着窗子望去,竹林黑黢黢一片。间或有风,吹得枝摇叶摆,竹影婆娑。自己早被骇得腿软,不敢动弹,又不敢呼救,只得闭了眼,等腿脚稍有感觉,急忙跑着钻进被窝。
若午后有雨,夜间大河涨水,第二天清晨准被“嗡嗡”水声吵醒,醒时必问:“妈,涨水了啊?”未及母亲回答,早急忙翻身下床,扯着目光从竹林间隙望去。果见河水浑浊不清,滚滚而去。
窗前呆望,窗台愈发矮旧,我愈长愈高,终于能独自下河玩耍。
记得五六岁时,与姐姐随母亲下河。正值春天,青苔绿如嫩叶,细如发丝,在水里轻曳。那时节,鱼都还很小,长不盈寸。母亲在那块岁月磨砺间已平滑如鹅卵石的石板上搓洗衣服,我与姐姐则相伴捉鱼。
捉鱼,须用毛巾。先用小石头压住毛巾四角,再慢慢把小鱼赶上毛巾,而后小心翼翼各自捉住毛巾两角,缓缓提起。我们也用盆子、用竹篮,但总之是不用鱼网。我们无意捉鱼。鱼太小,我们也是。
母亲欠过我们一条鱼。那鱼由我与姐姐用毛巾捉住。它是被捉的第一条,也是最大的一条。捉住后,我们把它装进一个斯美特方便面袋子,靠在一块石头旁。当看到袋口倾倒,水全部流出,且麻鱼已不见踪影时,我们哇哇大哭,我们抽噎,我们说:“你把鱼放了,你把鱼弄不见了,就是你。”母亲能止住我们的哭声,但她无力反驳。当时只有她一个大人,大人反驳不了小孩,尤其是子女。
母亲欠我们一条鱼,于是她没什么理由妨碍我们在往后的日子里捉它回来。我们由此知道河里共有多少处鱼窝,鱼窝里都有哪些鱼;哪儿有黄颡,哪儿有泥鳅,哪儿有鲫花鱼。知道了在一泉眼处,有浑身雪白的泥鳅,极难捉住。我还知道,夏天鱼最多,但冬天鱼最好捉,它们都被冻傻了,摸着它,它也不动。冬天,把鱼雷塞到鱼窝里,一炸就是白花花一片。
于下河,母亲并非深恶痛绝。天极热时,她竟也会对父亲说:“把他们带到河里去晃一圈吧,快点儿回来,饭做好等你们”。但每次,苦苦征得父亲同意而终能脱衣戏水时,才下水,母亲便来找到我们,拉长个脸对父亲说:“玩这么长时间还不回来,叫你引他们下河玩不能让他们洗澡,他们嘴都冻乌了,看见没。”
我能知道哪儿有鱼,哪处水深,哪处水浅,我自以为对小河了如指掌,可却不知哪里能够躲过母亲。我一入水,不出几分钟,她必能赶到。她把我从水里喝将出来,拎我回家,然后罚我跪下。“这里没下雨,上头在下雨,来水了跑都跑不赢”“水里有水鬼,看着点点儿浅的水就能把你淹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话,直到我双腿酸麻,她才停了絮叨,叫我起来。
那时颇有几个玩伴为我出主意,可不管什么法子,总瞒不过母亲。我并不相信这是母婴感应,我有自己的想法:于河我会陌生,会疏淡,我的脚印不过印在河岸,印在沙子之上,稍一涨水便会被冲去。但她永不会陌生,不会忘记,她比我更熟悉这条河,步步皆印在心间。
中学后,我很少下河。因离去,河自然也陌生了我。可我们毕竟有往日的“情分”,于是,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还会下河走走——照例走水井与蛇皮洞间那一小段路程。
水井附近拐弯处有一青绿色深潭,潭旁离河岸不远是一位玩伴的坟墓。她生前也爱戏水,可因她的恶疾与痴傻,我们都不愿理她。或因惭愧,或因恐惧,自她葬在那里后,我们便不去那附近洗澡了。
蛇皮洞也有一处深滩,深不见底,绿得瘆人。我们倒不怕有蛇,蛇在水里咬人会把自己呛死,它不敢动粗。我们怕那里的漩涡,便不爱去。两者之间的区域即是我们童年时活动的范围。
为捉黄颡与别人打架、攒下钱买鱼藤粉、逮满满一盆河蟹,这不大的范围竟也有写不完的趣事。可于我,最难忘却的还是那“水头”。
雨后,白茫茫一片。天尚未放晴,伸手便可摸到清清凉凉的雾。土路泥泞,路面时有水塘,水里干净地映着天空和路旁的矮树。我与姐姐站在门口装满衣物的竹篮旁,满脸兴奋。我拿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硕大绿色塑料瓶,一脸神气。“我要逮满满一瓶鱼。”我挺高胸膛。不消说,母亲正准备下河洗衣服。
隔壁一位吴姓姐姐喊说:“走,我们先下去吧。”
“我妈还没收拾好。”我们说。
“给你妈说一下不就行了!”
“妈,我们先下去啊。”
才下过雨,河水还很急。石头被冲得东歪西倒,鱼也迁了窝。十来分钟,一条鱼也没捉住,我只得垂头丧气,呆呆望着硕大的空瓶。
隐约听到公路上有人喊些什么,很像是在喊我们。忽然地,姐姐她们边喊“跑,快跑,水头来了”边往河岸奔去。到了岸边,不待休息,慌不择路地顺着土坡向上爬去。
我紧随其后,我似乎越跑越兴奋。我喜欢这个游戏!一开始只用双腿,后来我手脚并用,我跑得比她们谁都快。爬上公路,看着满身泥污,我高举自己那硕大绿色塑料瓶,自豪地说:“耶!我第一,我赢了。”
修路的工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没有夸奖,只有责备:“水头来了咋还在水里玩哩?”之后,他们开始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关于生死,关于福气和命运。于是,我只能走到姐姐身边。
不一会儿,母亲来了,除了带着哭腔重复“老爷保佑啊,老爷保佑啊”之外,她什么都没说,当然更没有夸奖我。
哭了好一阵后,她带着我们回家。回家前,她特别地向我和姐姐说:“说谢谢,谢谢叔叔,要不是人家喊,你们都被水打跑了晓不晓得。”
我虽不懂事,但我知道“被打跑了”是什么意思。我同学的父亲就被水打跑了。打跑了就是再也不回来了,就是这个人你再也见不到了。
这样的提示下,我与姐姐连声道谢。我甚至做出了很讲义气的决定,我拿起塑料瓶说:“给你,这个给你。”我要把自己所有的家当——一个塑料瓶送给这个救了我性命的人。
那天,在找到我们之前,母亲晕厥了好多次;吴姓的姐姐一整天都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姐姐因为没有跑赢我垂头丧气,而我因没人夸奖郁郁寡欢。
总之,在那天,或者无时无刻,所有的人都不开心。包括那些我不认识的,因为没有土坡可爬而被水头打跑的人们。几天后,他们家门前会搭起棚布,会有白幡丧幔和哭声,他们也将会有自己的小小坟茔。也许那小小土包就将立在河岸,默默地无言地望着水头来来去去。
我们倚傍着这河,倚傍着它携来带走的好,送往挟逝的坏。
每年夏天都会涨水,住在河边的人都得打起精神。河水拐弯处必有深潭,一涨水必有漩涡,于是总有人在那里守着。严伯伯便是其中一员。
他是个瘦小枯干满头白发的老汉。守在那里,他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竿头系一磨得光亮的尖锐钩子。漩涡会滞留很多上游漂来的东西,诸如南瓜、黄瓜、柴火、塑料瓶。他用钩子使力一击,钉稳,慢慢拖过来,有时一天能捡到好几盆东西。
除了这些,涨水带来的还有鱼。涨水,水大流急,鱼只能在岸边流速稍缓的地方游动。这时候只要持一网兜立在岸边,鱼就会不断钻进网里。不时把网兜收回,将网里的鱼倒进脚边小桶,小桶不久就满。使网兜是小孩们的事。大人们把箩筐往岸边一放,用两块大石头压稳,下午去收,总也会有小半箩筐的鱼。
涨水也是会带走什么的。我曾见过一只两三百斤的猪被河水冲得边滚边嚎。路边一辆摩托车疾速奔驰,后座上的人身披胶布,戴草帽,着草鞋,焦急地指着那头猪喊道:“撵上去,撵上去。”
不仁,被带走的除了猪,还有人,许许多多的人,一去不返。上游的东西被带到这里,这里的东西流落他方。而寂静地,谁也不曾怨过。
也许这条河前天漂走一头猪,今天就会带来一具尸体,但生活在这里,这里的生活就是小孩仍然到此摸鱼嬉戏,老人依旧在河岸放着牛羊;男人担水修田。女人照例洗菜洗衣。
河里来了什么稀奇东西,大家各自捡些回家。河要是带走什么,大家引以为鉴,反复叮咛。傍着这河,生命里,看着这河的涨涨落落;而千百年的匆匆中,它又将怎样望着我们的来来往往?依旧地带来些什么又带走些什么吗?
责任编辑:谢宛霏
陕西安康市高新区安康中学高新分校教师 胡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