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一片木屑,单薄的脊背弯成木屑般自然的弧形。他是会说话的木屑,会磨刀,种花,造椅子的木屑;而我是一团除了燃烧什么也不会的野火,像龙爪藤般肆意生长的野火,一次又一次将火舌吐向半空,却试图达到理想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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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木匠,一天到晚地在地下室里捣鼓着。院子里的人,可以随时从他这儿拿几件花架、鞋架之类那种20世纪的简约风家具,扎实,耐用。
我们家也是,经常会派我去他那里拎两把椅子。作为礼尚往来,妈妈会在逢年过节,给他送点烟酒。
夏天一到,他的花坛便开出许多养得鲜肥的花,栀子、茉莉、月季、大理菊,热闹俗艳。我每种都“偷”一朵。他似乎会时不时地从木头架子中抬起头来,但我猜他没有看到。机敏狡猾如我,拿着花向和我一起玩的小胖子显摆,我明知这必定引发一场战争,果然,我的花最后总是被抢,连带我自己也挨了打。
家里要用的菜刀剪子,我来找他帮忙磨。看着他那静脉曲张而凹凸不平的手背,向上延伸是枯树般的手臂,关节骨在干瘪的皮肤下,随着磨刀的节奏来回起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戳破这层皮囊。
他的驼背也有节奏地耸动着,像是会呼吸起伏的山丘。他手下磨着刀,也消磨着一去不复返的时间。磨完了他不是交给我,而是拉着我,用刚磨出锋利刃口的剪子在他的花坛中挑几朵刚开的花,剪下来送给我。又摘下几片叶子,揉烂了,在我打架时胳膊上碰的淤青处来回涂擦。
除了去找小胖子玩,放野火是我当时唯一的乐趣。
野火其实并不“野”,它只是一堆普通的火。有时候刚刚烧完一堆树叶,有时候恰巧点燃几根树枝,但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火,没人能打它的主意,所以我打起了木屑的主意——有时候会去他那里抓一把木屑。作为一个木匠,他那里多的是,只要我要,随意来取。可是不知哪天起,我再也不打算放野火了,那次带着火星的木屑灰飘到我手上,烫伤了手背,我哭着抱回没有烧完的木屑给他,灰烬和眼泪糊了满手满脸。
“这木渣,我留着也没用,”他说,“你找我要了去烧野火,活见鬼,小心烧着你家后院!”说罢又到花坛揪了几片叶子,揉烂抹在烫伤的地方,然后埋头回到家具制造中去了。我想自己那熊样,估计回家也只能挨我妈一顿揍,索性坐在他的木架子旁边,看他忙活。
我看着他拱起的背,汗珠从他的一个关节骨跳到另一个关节骨,顺着鼓起的动脉滚跳而下,消失在黑汗衫或是水泥地里,木头很快变成一节截两截,方的,圆的……
这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工作,顿时我眼前浮现出传送带载着一只只木椅,被加工包装又被骄傲地售出的模样。
“你看我也当木匠怎么样?”我满怀憧憬地问道。
“这不行,你回去读书吧,好好读书!”这话分明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可我似乎记得这是他身上的皱纹说的,又或是他突出而高耸的脊梁骨说的,那天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也许是我妈把我拎回去的时候说的。
总之,我再也不打架也不玩火了,我从没体验过妥协的滋味,这或许是一种逃避。后来我出去读书了,搬离了那个住着老木匠和小胖子的院子,再也没听到过谁“嚯嚯”磨刀,也再也没听见过谁“吱吱”锯木,那些夏天的花,淤青和烫伤的印子,都和记忆一起淡化了。
我见过他的最后一次,是他已经被装进黑色的相框中,黑白灰的颜色让他的模样毫无记忆点,甚至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木匠,是个驼背或者是个瘦小的老头
他像是我记忆中的一片木屑,被烧成了灰,时间的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指导教师:陈雄)
责任编辑:龚蓉梅
湖北仙桃一中高一(1)班 张维安(1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