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围墙,几排平房寒碜地散落在古槐底下,学生的脸是统一的蜡黄,那时的天有永远不变的湛蓝。
这便是我的学校,一所乡村初中。
早餐是永远不变的三小样:白馒头,棉油糍粑,菜团子。没有食堂,三位老师家属分别经营这三小样,各自一间小房,一扇小窗口。我们李老师家专卖着白馒头,别的花样不会有,恪守规则。李老师的爱人不太会说话,嘴皮子没另两家的利索,生意自然要差些,有时菜团子窗口挤满了人,卖棉油糍粑的地方也热热闹闹,白馒头前却有些冷清。
当然,我们是李老师班的学生,自然要去捧场的,况且,李老师有残疾,多可怜啊,照顾一下不应该吗?李老师是位文艺青年,颇具才气,骨子里有些清高,不会跟学生套近乎拉感情,每次早餐时间,他都不会出现在那个小窗口,他怕自己的学生碍于情面,不愿来而来了。我们都觉得李老师太方正。李老师的爱人很委屈,怪他死心眼。
我是班长,能不替李老师撑点台面吗?很多时候,我手臂一挥,像将军召集战士冲向高地,哗啦一下,几乎全班同学一个不落地靠近了阵地——卖白馒头的小窗口。
三年时间,我们把李老师家的白馒头吃得是刻骨铭心,以至于能用形容词准确描绘出味道上的细微特征,包括偶尔出现的舌感变化。油糍粑、菜团子不是不能买,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们,肯定不是李老师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我们大家心里。
李老师是知道的。他会摸着我们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馒头吃腻了,还有糍粑团子呢。”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馒头最好吃!”李老师脸上就红了,笑得很灿烂,眼睛里也润润的,然后就提高那条不灵便的左腿,轻轻地转过身去。
其实,我们也会偶尔解解馋,来几回糍粑团子,只是次数少得可怜。
那一天,秋叶纷飞,是早餐时分,刚下课,便有同学发现教室窗外的槐树底下来了一辆三轮推车,卖馒头的,居然是黑馒头,黑得亮晶晶,黑得酥软软。吃了那么久的白馒头,居然还有黑的?太好玩了,什么味道呢?
有同学尝了个鲜——“太香了,比白馒头好吃!”
像闪电一样聚集,黑馒头车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圈。外班同学也纷纷吃上了黑馒头,加上摊主一吆喝,整个地变成了一快乐王国。
再看看李老师爱人的白馒头窗口,几乎人影儿也没有。咱班的刚子跟我说:“这不行啊,班长,这么一来,李老师家的馒头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怪就怪这馒头还有黑的!
刚子可不答应。因为昨天,他的一篇作文被李老师当作范文念了,李老师的赞美之辞仍让他无比激动。
在刚子的怂恿与激将下,我们临时组成的“五人突击队”采取了果断行动。我们不由分说地冲过去,如狼似虎地掀翻了那个黑馒头车,其他同学也被我们的阵势吓住了。
黑馒头滚落一地,粘着落叶,在秋风中七零八散。
卖主是个外省人,被意外的变故吓傻了,面对一群孩子束手无策,脸面不停地抽搐着。
场面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秋风飒飒掠过的声音。
李老师来了,拖着一条笨拙的腿。他先向那个卖主鞠了个躬,然后说:“孩子们不懂事,我赔。”李老师流下了泪。
看到李老师,我们害怕极了。
卖主被李老师的诚意深深感动,不想要赔偿,但李老师固执地用自家白馒头如数作了赔偿。
事后,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打了我们三大板子。
第一大板,打我们是非不分。
第二大板,打我们情理不分。
第三大板,打我们大小不分。
我们都没有哭,打着打着,李老师却号啕大哭起来,扔掉板子,紧紧搂住了我们。
责任编辑:谢宛霏
湖北监利市第一中学教师 朱卫国